想到这里,他又转了身子,不辨方向,随意地往贾政、王夫人处去了。
才走到正房外围墙的拐角处,宝玉就听见另一边墙下有人说话,仔细一听,却是他兄弟贾环和王夫人的丫鬟彩云的声音。
宝玉知道,贾环素来跟彩云要好,莫非此刻正避了人,在这里说私房话?自己还是莫要听得好。
他刚要走开,忽然听见贾环说什么“林姐姐”,宝玉听得不大真,心下一震,反而往前又凑近两步,贴耳倾听。
原来,贾环正跟彩云说:“我妈说了,只等林姐姐嫁出去,就求了太太,把你收在我房中。”
彩云并不高兴,幽幽地叹了口气:“同样是做妾,林姑娘怎样也是忠顺王的侧妃,可我呢?罢了,林姑娘那样出挑的人儿,我只是个卑微的小丫头子罢了……”
听动静是贾环一把抱住了她,嘻嘻而笑:“好姐姐,你怎么就笃定我将来肯定不出息?只要我疼你,妾不妾的又有什么关系?大姐姐都还是皇上的妾呢!”
“要死了,胡说八道,当心砍脑瓜子的!呀,快,快放开,叫人看见……”
后头贾环和彩云再说再闹什么,宝玉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不停的追问:“林妹妹要给忠顺王做妾?林妹妹要被那样的人糟蹋了?林妹妹她又怎么能情愿?”
黛玉站在廊下,迎面微风吹来雨后绿植清新湿润的气息,墙外的天空湛蓝、高远、澄澈,一如她此刻宽阔的胸怀。
她固然是心意已决,灵珠在握,故而无惊无惧,却万万没有想到,为了她,一场又一场的平地风波,将接踵而来。
正文 50
东安郡王穆莳站在王府门口,恭送马车向北驶向街口,面上笑容可掬,一团喜气,这件事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而且十分有趣,自然相当乐意,没有半分为难之处。
他转身正要走进门内,忽然又听见相反的方向,传来马蹄特特,车辙辚辚,便住了脚遥望,只见从南边又有一队车马,朝这边而来。
从前头开道的两队人马服饰,东安王知道是谁来了,不由讶异地“咦”了一声。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两位平时也不大上门的主儿,竟然前脚才送走一个,后脚就又来一个?
穆莳又是好奇,又是疑惑,只好继续站在门前迎候。
不一会儿,车马停下,先从头辆车中,下来一位长史模样的中年男子,走到第二辆车前,肃立恭迎。
穆莳认得他,乃是北静王府掌书记的长史柳清一。
果然,车帘子掀开,走下来身着湖水色八团蟒袍,腰束金缕玉带,头戴乌纱金龙夺珠冠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北静郡王水溶。
“北静王爷光降,真是稀客啊。”穆莳拱手笑迎。
抬头就看见笑吟吟站在门口的东安郡王,水溶一愣,随即也笑了:“穆世兄莫非能未卜先知,知道我今日要来府上打扰?”
“啊哈,我哪有这个本事,只不过才送走一位贵客,可巧水世兄就来了。”
“这样巧,却是哪一位?”
“是慎亲王殿下,我还在歇午,他就来了,连个囫囵觉都不得睡啊。”
两人一面并肩而行,一面随口说笑,只说到来的是慎亲王,便换成了水溶感到意外。
“咦,是他么?”水溶的眼神似有一动,变得认真起来。
“是啊。”东安王得意洋洋地说,“殿下今日来,为的就是上回说的那件喜事,想借我这张薄面,给他做一个大媒!”
水溶眉毛一扬,更加诧异:“哦,慎王殿下也是为了这事,却不知想求谁家的姑娘?”
东安王正乐不可支,完全没注意到水溶话中的那个“也”字,犹自捻着胡须,摇头晃脑地自我吹嘘,“要说起这一家,和我老穆倒真有几分交情,由我出马保媒,多半没有不成的。”
北静王忍不住“噗”的笑出声来:“别卖关子了,到底是哪一家呢?”
“就是荣国府的贾家!”
“荣国府?”
水溶蓦地停下脚步,一声惊呼,把穆莳也给惊到了,险险没打了个趔趄。
他一回头,就看见水溶满脸的震惊之色,仿佛听见了什么了不得消息。
印象中,水溶一贯是波澜不惊,风度从容,穆莳还是头一回,见他目瞪口呆的模样,自己也大惑不解:“荣国府怎么了?水世兄不是也和贾家颇有走动的么?”
水溶毫不放松:“慎亲王请穆世兄保媒的,是荣国府哪一位姑娘?”
穆莳更想不通了,这话如果从自己嘴里说出来,那是半点不稀奇,然而眼前这位北静王,一向只大出着眼,从不是对他人闲事,有那么大兴致的人。
穆莳越发地暗犯嘀咕,偏偏在他迟疑的这一霎,水溶又追问了一句:“是哪一位?”
听他的口气,竟然已有些咄咄逼人,急不可待的意思。
“啊?是,是贾大人的外甥女儿,已故巡盐御史林海的女儿。”穆莳被他这么一迫,无暇细想,便紧张地脱口而出。
水溶面上的表情凝住了,就这样瞪着穆莳,保持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的舒展开,化作一个苦笑:“呵呵,这还真是巧了……”
穆莳只道他所说的巧,仍是和慎亲王先后造访的事,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只能大不自在的嘿嘿干笑,连声说请,将水溶和柳清一引入了招待贵客的正厅。
丫鬟捧茶上来,略饮了两口,北静王就言归正传,给东安王端端正正地做了个揖;“穆世兄,我今日冒昧登门,也是有要紧的事请托,还望世兄务必帮忙。”
“水世兄不必客气,但说无妨,只要是穆某力之所及,自当效劳。”东安王为人圆滑,嘴上答得殷勤,却不着痕迹的留了个后手。
“放心,水溶怎敢强人所难?这件事由穆世兄来做,绝无难处,且再合适不过了。”
水溶朝侍立在身后的长史柳清一抬手,后者忙将捧在手中的一只蓝色锦缎包裹,放置在案上,又小心翼翼地打开。
随着他的动作,穆莳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了。
锦缎覆盖着的,是一只狭长的朱漆盒子,再掀开盒盖,只见盒中横着一支卷轴,色泽微黄,显然是古久之物。
柳清一侧身退到一旁,向东安王鞠了个躬,一指盒中卷轴:“请王爷雅赏。”
穆莳不解地望向水溶,见他也是微笑的对自己颔首,笑容中还颇带了一丝神秘。
于是他揣着满腹好奇,离座上前,取出卷轴,解开系绳,缓缓的在手中展开来,
只瞧了一眼,穆莳的心就咯噔一跳,手上也抖了一下,赶紧稳住了,愈加慎重地一点一点将卷轴尽数展开来,面上的神情先是震惊,继而是激动,跟着是叹赏不已。
看了足足有半盏茶工夫,才复将卷轴卷上,犹自捧在手上,舍不得放回盒中。
北静王微微一笑,问:“穆世兄也觉得好么?”
东安王又看了一眼,振奋之色犹未全退:“当然!这赵孟頫《湖州妙严寺记》的真迹,世兄是从何处得来的?”
穆莳平生第一爱好,便是书法绘画,他自己也写了一手好字,喜欢四处摆弄,给人写额题对,比如荣国府的荣禧堂上,始宁侯新修的避暑别墅,都有他的手迹。
此外,对收集鉴赏名家字画,更是不惜重金,乐此不疲,此时骤见赵孟頫的楷书真迹,怎有不激动的?
水溶并不直接答他,而是笑着反问:“如此说来,小弟眼光尚可,这件礼物,穆世兄是满意的了?”
“什么?你说这,这赵孟頫的真迹,是送给我的?”
“不错,前日穆世兄说过,若再想要世兄保媒,须得备上厚厚一份礼,小弟不曾忘记。”
“保媒?你,你也是来托我做媒的?”
“正是。”
此时穆莳的表情,比之先前水溶先前,听说慎亲王求婚的对像,是贾大人的外甥女时的震惊,更甚十倍不止!
饶是他见识多广,手段圆融,也被接二连三的意外,给唬得反应不过来,直着眼睛瞪了北静王许久,才大着舌头,结结巴巴问出一句:“世兄想求娶的,又,又是哪位大人的千金?”
穆莳隐隐觉得,怕是还没完,必定还有更叫他吃惊的事发生。
水溶果然没让他失望,站起身来,清清楚楚地回答:“一等将军贾赦贾大人的外甥女,已故巡盐御史林海大人的掌珠,闺名黛玉的便是。”
好嘛!
穆莳抱着赵孟頫的真迹,扑通一屁股跌坐回座位,仍瞪了水溶好一会,方才艰难的咽了两口唾沫,强笑着问:“原来,这林海大人有两位女儿的么?”
他唯一的侥幸,被水溶毫不犹豫的摇头打破了:“不,据我所知,林海大人只这一位爱女。”
穆莳胡须一抖,眼见就是快要哭了的神气:“水世兄,你这不是要难死我么?慎亲王才走的,你又来了,偏二位都想娶这位林姑娘,却叫我这个媒人该怎么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