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一边仔细捕捉水溶的表情,发觉自己说到“妾室”时,他的眉心有个一闪而过的浅蹙,胸口更凉了,只勉强保持了笑容,纤指亲昵地掠着水溶的鬓发。
被陆曼兮的指尖在面颊一碰,水溶不着痕迹的顺势站起,在她的肩头轻轻一揽,随即放开,柔声劝慰:“我这一去,不过旬月也就回来了,你若有为难处,只管找魏管事。好啦,我还有些正事要处置,你也去歇着吧。”
“嗯,不敢打扰王爷……”
水溶轻声细语,表情却很认真,陆曼兮不敢再痴缠,只得几分幽怨,几分不舍地出了书房。
陆曼兮虽离开了,香风犹在鼻端缭绕不去,水溶有些头疼地弹了弹额角,这确实是他的一块心病。
若说这位陆夫人,倒也温婉柔媚,娇嗔可爱,且懂得进退,从不惹人嫌烦。
水溶对她,纵然不曾倾心相爱,也不十分斥拒,只隔了忠顺王府这一层关系,迫使他不得不格外小心,拿捏分寸地对待她,既不想平白伤了一个无辜女子,却也不愿忠顺王将指掌,伸到自己内宅来。
而她……她呢?
水溶视线转移,落在桌上的画像上,眼神霎时柔和许多。
他是个能朝堂捭阖,沙场纵马,经历过风浪的男子,于□上也不会拖泥带水。
原本既然莲渡有心撮合,他对黛玉也颇有恋慕之意,一个是堂堂郡王,另一个是侯爵之孙,探花之女,若求了黛玉为继室,倒也十分匹配。
只是他对黛玉的喜爱,不同于先前任何一位妻妾,他越是疼惜她,在意她,就越不想伤害她,勉强她。
林姑娘曾经和贾宝玉爱恋至深,骤然分离,情伤未复,自己若是强求她为妃,贾府自然不敢不从,但这样做,只会让她对自己心生抗拒,徒增反感而已。
罢了,反正眼前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这些不大明确的儿女之情,就暂且先放一放吧。
水溶小心的将黛玉的画像卷起,藏好,命人立即唤了魏仁博过来。
怎么出的莲花庵,怎么回的荣国府,宝玉都不大记得了,他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被摘掉似的,也不觉得疼痛,只浑浑噩噩,听人摆布,直至马车停下,王府管事提醒他到了,才如噩梦醒来,由着焙茗搀下车。
那名送他回来的清客,记着北静王的叮嘱,提醒宝玉:“世兄,这就到了,且自振作些,莫要让太夫人,令尊和令堂担忧。”
宝玉被他这么一说,懼然一省,又想起紫鹃的话来,自己就这样失魂落魄的回去,万一遭人问起,岂不是累及了北静王和林妹妹?
他整了整衣冠,勉力打起精神,谢过王府管事并那名清客,进到府中,先到贾母处禀报,跟着去见贾政、王夫人。
三人都各有询问,宝玉勉强一一应答,虽王夫人觉察他精神不济,也只推说有些累了,王夫人忙命彩云和焙茗一道,送宝玉回屋,并嘱咐他说姨太太来了,到了她跟前乖觉一些儿。
长辈们不知就里,只道宝玉能够外出应酬,想来病已痊愈,心下俱都欣慰得很。
薛姨妈此次来,为的是顺天府的师爷通了气,说是薛蟠伤人案的重要人证,锦衣卫的穆大人要随扈北静王巡边,故而该案要延后再审,等候穆大人归来。
另外,这师爷还特地指点,纵然已买通了人顶罪,只要穆大人证词说法不同,只怕薛蟠也难以脱罪。
这穆大人乃东安郡王的幼弟,在朝中与北静郡王最为交好,而贾府与东、北二王均有交情,最好求贾家出面,趁着这个空隙,托请二位王爷,在穆大人那里交待了,堂审时切莫做不利薛蟠的证供。
适才薛姨妈跟贾政说了,贾政已露出难色。
他素行方正,对于买人顶罪的做法,已是不以为然,穆大人向有铁面无私之名,加上东安、北静二王,都位高爵显,这辗转托请的话,着实为难之极,奈何王夫人在旁帮着求恳,只得先喏喏敷衍了薛姨妈。
薛姨妈见贾政面有难色,话头也不大对,情知理亏,也不敢十分勉强,只好再三央告之后,转到女儿薛宝钗处来了。
她听宝钗说,宝玉被北静王爷请了去,不禁欢喜,倘若女婿真得王爷的赏识,这儿子的官司,便更多了一层把握。
薛姨妈正打算跟宝钗提这事,又细心地发觉,宝钗眉宇间并不十分快乐,反倒像笼了层薄薄的愁云,忙问是否宝玉的病还不大好,或是小俩口儿拌嘴了?
宝钗赶紧安慰她:“妈,你莫乱想,没有的事,我只担心宝玉到了王府,当着那些个大人、前辈的面,还不知谦逊,乱说一气,白白惹人笑话。”
薛姨妈立时宽心:“倒是为了这个,大可不必,即是饮酒清谈,也未必就那么拘谨,况且宝玉也不是第一回到北静王府上。”
宝钗也展眉笑了:“妈说得很是,是我操心过了。”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听见外头麝月的声音:“二爷回来了?”
宝钗迎到门外,宝玉走了进来,见薛姨妈也在,忙行礼问安:“姨妈近日安好?您来了,我却不在。”
薛姨妈很是高兴,一把拉住他,细细打量一番,笑着说:“我的儿,你上北静王那儿,可是大出息,我这里哪个月不来个几回的?”
她见宝玉气色不大好,像是有些疲累的模样,也不敢多耽搁,拿儿子的事扰他,吩咐宝钗仔细照看着, 便告辞走了。
薛姨妈走后,宝钗掩了门,一边为宝玉解了外头的罩衫,一边问他,今日王爷哪里都有谁在?玩了些什么?进退应答间可有失礼?”
宝玉一路拼命忍耐,此刻内心的悲恸早到了崩溃的边缘,听宝钗在耳边软语询问,又替自己宽衣解带,无微不至,登时一股暖流横亘于胸,在也按捺不住,泪水顷刻间涌了出来。
宝钗转到宝玉背后,拢着有些乱了的头发,忽然发觉他两肩不住抽动,绕到身前一看,只见宝玉一张脸早已泪水纵横。
尽管宝玉对长辈们自有一套说辞,但宝钗心细如发,加之再懂宝玉不过,早暗自猜想,他去了北静王处,多半是为了见黛玉。
她了解宝玉、也了解黛玉,明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宝玉怎样苦苦试图挽回,两人之间也只能是水流花谢,缘分到头。
现在见宝玉这般模样,心知自己猜得不错,既感到些许安慰,又更加怜惜宝玉,也不问为什么,只低低的叹了口气,揽过宝玉,让他靠着自己肩头。
宝玉无限委屈,满腔悲怨,也无人体会,无人安慰,苦苦撑了这许久,终于胸怀一片温暖,哪里还把持得住,登时搂住宝钗,失声大哭起来。
正文 37
穆苒见兄长藏在幕后,顿觉意外,叫了声大哥,侧身给他让座。
东安郡王坐了,指了指身边的太师椅,示意穆苒也坐下,从腰间解下鼻烟壶,用指甲挑出点儿,放在鼻端深吸一口,畅快的耸了两下鼻子,方才慢悠悠的说:“忠顺王爷是什么身份?只一个管事和一个皇商在闹,他犯得着伸这个手?”
穆苒是老东安郡王的庶出子,兄弟四个,他排行最幼,自小就没了亲娘,十岁上老郡王也仙逝了,依傍着长兄穆莳成人,十八岁时得了武科头名,先入御林军,再迁锦衣卫,二哥、三哥都已成亲分府,他则至今仍未分家。
他的性格虽有些耿直孤傲,但对这位大哥却极为尊敬、信服,凡遇难事必定与穆莳商量。
穆苒深知兄长说话,就喜欢卖弄点儿高深,于是就耐着性子,等候他的下文。
偏偏穆莳的话题,绕出去更远了,神秘兮兮的问穆苒:“早几年前,忠顺王爷还做了一件更闲的事,你听说过么?”
“没听说过。”
听穆苒答得老实正经,穆莳“嗐”了一声,仿佛在嘲笑他没趣,把脑袋探过来,低声说:“就为了个戏子不见了,他就打发府内长史,风风火火的上荣国府要人,硬说人家的一个公子哥儿,拐跑了这个戏子。”
这种狎玩俳优,争风吃醋的事,穆苒是全无兴致,只“戏子”一说,又触动了他的猜想,忍不住问:“戏子?可是那个蒋玉菡?”
“啊哈?”穆莳高兴的一拍茶案,盯着他兄弟俊朗刚硬的脸庞,笑得不怀好意,“你也知道?我还以为,老四你一点儿风月之事都不懂呢。”
穆苒哭笑不得,又不想助长他兄长在这方面的谈兴,只得问:“那蒋玉菡要回来了吗?”
“哪里就要得回来,再说,未必就是人家公子哥儿拐了,倒气得贾府二老爷,狠狠的揍了儿子一顿,险些儿没给打死,过了没半个月,这蒋玉菡反自己跑回来了。”
尽管穆苒不如他兄长那样,深谙官场之道,听到这里,也琢磨出点意思了,冷笑两声:“只怕这戏子根本就没丢,只是寻个藉口,要教训一下这不晓事的贾公子?”
“非也非也。”穆莳连摇头带摆手,笑的更加讳莫如深,“再怎么宠爱蒋玉菡,忠顺王能跟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计较,传出去不白叫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