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桂被倒了兴致,推开薛蟠,嘴里嘟嘟囔囔的骂着,后者到底因为闯了祸,心里不大踏实,便掩了衣服,蹬上鞋,打算出去看个究竟。
他才走到檐下,就看见一群如狼似虎的差役,已冲进二门,守门的仆役拦都拦不住,也一路叫嚷着追了进来。
为首一个捕头模样的人,往庭中一站,朝薛蟠大声喝问:“谁是薛蟠?”
薛蟠见架势不对,也不敢装傻,只得应了:“我就是,有什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捕头手一挥,身后的差役二话不说,冲上来把铁链往薛蟠头上一套,拉了就走。
“喂喂,怎么回事?胡乱拿人是怎么着?”薛蟠连忙挣扎,他身体胖大,耍起赖来,差役一时倒拖他不动。
“你的事犯了,乖乖的跟爷到衙门去,省得受苦!”那捕头蒲扇般的大手张开,五指如钩,往薛蟠肩上一按。
“松松松手,薛大爷跟你们府尹贾大人,可,可是同桌吃酒的交情!”薛蟠吃痛,杀猪般大叫起来。
“有什么话,到了衙门,自去跟府尹老爷说去吧,走!”那捕头眼睛一瞪,将薛蟠向前推了个趔趄。
“啊呀呀,这可是怎么了,才出一趟门的工夫,又给老娘惹祸事!”夏金桂扒着门楣,放声大哭起来。
午睡被惊醒的薛姨妈,胡乱穿戴了,跌跌撞撞的奔出门来,薛蟠正被差役强拉出了二门,仓皇的回头叮嘱母亲:“妈,等老二回来,速让他带了银子,到衙门里把我弄出来!”
薛蝌到铺子里去了,不在家中,眼见儿子被拿了去,媳妇又坐在地上嚎哭,薛姨妈六神无主,只能命家人赶紧去把薛蝌叫回来。
贾府,荣禧堂,内室。
薛姨妈正拉着王夫人的手,抽抽搭搭的边流泪,边说话。
薛蝌回来后,得知薛蟠事发,又去顺天府央求了先前那位师爷,才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薛蟠在“识君楼”上失手打死的,并非只是个泼皮,同样有些来头的,他大舅子是忠顺王府的一个有头脸的管事,名叫赵顺儿的。
妹夫被人打死了,妹子又上门哀哀哭个不停,赵顺儿怎肯善罢甘休?立马亲自领了妹子,到顺天府击鼓告状。
府尹贾雨村本来受了薛家请托,想让这事悄悄的私了,谁知苦主一方也大有来头,被赵顺儿软中带硬的逼迫着,无奈只好发签拿人。
他固然受过贾府恩惠,也拿了薛家好处,可相比起来,忠顺王府的势力更加得罪不起,贾雨村在官场打滚多年,早吃透了利弊取舍。
王夫人只好不住的安慰薛姨妈,说是贾政回来之后,定要他帮着请托,好歹先保了外甥出来,免得在牢中吃苦,然后再想法子脱罪。
薛姨妈听王夫人说得有把握,也就慢慢的收了泪,问起女儿宝钗近况。
王夫人告诉她,这几日来,小俩口显然要和睦亲近许多,问过莺儿,听她羞涩的说了,宝玉和宝钗依然圆房的事,王夫人自然喜不自胜,薛姨妈也总算稍觉安慰。
过了晚饭时分,贾政才回来,形色有些匆忙,神情也不大开朗,王夫人试探着问,可是工部衙门里头事多,他也只含糊敷衍了。
薛姨妈忙把薛蟠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贾政,苦苦求他帮忙,贾政答应了定会尽力,但王夫人却看出来,老爷对这事并不太热心,显然还另有心事。
她挽留薛姨妈住下,并让她先去看宝玉夫妇,带屋内只剩下夫妻二人,才小心翼翼的问贾政,是不是外甥的官司叫他十分为难?
贾政一声长叹,终于露出了忧色:“唉,倒不是为了这个,刚才宫里的戴公公,打发了人来见我,说是娘娘昨夜咳了一宿没睡,早上才传了太医。”
王夫人闻言,惊惶更胜于听到薛蟠出事,赶忙牵了贾政衣袖,急急地问:“戴公公可曾说,娘娘得的是什么病?”
贾政摇头:“这后宫的事,本不该让外臣知道,戴公公也是私下通融,再多的话,他也不敢胡乱说了。”
元春突然抱恙的消息,让王夫人为了宝玉和宝钗和睦,而带来的一点好心情,登时消散的干干净净,贾政还谆谆嘱咐她,老太太也尚在病中,这事万万不能让她知道。
这日傍晚,穆苒刚从北镇抚司衙门回来,就在门上被一名亲信的家人拦下,告知堂上有个客人在等他,正由东安郡王府的大总管郑传兴陪着说话。
穆苒感到奇怪,会是谁呢?由王府大总管出面陪客,来人必定不是自己官场上的同僚,或者交情好的朋友,但身份也一定不会低。
“是谁?”穆苒一面快步疾走,一边问家人。
“小的也是头一回见,听说是忠顺王爷家的管事老爷。”家人紧跟在穆苒身后,悄声回答。
“忠顺王府?”穆苒下意识的浓眉一拧。
东安王府跟忠顺王府,平日是有些应酬上的交往,但他本人和忠顺王,却没什么瓜葛。
穆苒知道朝中派系隐然,他兄长东安郡王的立场,是不偏不倚,八面玲珑,而他自己则是忠诚君上,恪守自己的职司,对这些明里暗里的勾斗,敬而远之。
这猛不丁的,忠顺王府派了人来见自己,会是什么事呢?
才走近待客的花厅,穆苒就听见,里头传来郑传兴爽朗的说笑声,家人忙响亮的吆喝了一声:“四爷回来了——”
里头笑声顿止,待穆苒出现在花厅外,郑传兴连忙站起来,垂手退到一边。
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子,身穿灰色的茧绸袍子,灰獭皮翻边的小帽,看上去气派又不太张扬,见到穆苒,赶紧走前几步,躬身打千儿,口中称:“小人赵顺儿,请穆大人的安。”
郑传兴在旁介绍:“这位赵大爷,是忠顺王府的内管事。”
原来是忠顺王府的内管事,这身份果然不高不低,穆苒步履稳健的踱进花厅,坐在正中的主座,又抬手让客:“赵管事请坐。”
赵顺儿惯会察言观色,他见穆苒嘴上客气,微黑的脸膛上,却瞧不出一丝的笑容,忙谦让不迭:“穆大人跟前,小人岂敢僭越,只站着回大人的话便了。”
穆苒也不勉强他,略一点头,问:“赵管事今日专程到府,可是忠顺王爷有事吩咐我么?”
“不不,王爷倒没什么话。是小人斗胆,拿自己的一点儿私事,要劳烦穆大人一二。”赵顺儿的头埋得更低,态度无比恭顺,却翻起眼皮,偷觑穆苒的反应。
穆苒虽不如他兄长东安郡王圆融,也是个极聪明的人,完全听得出来,这赵顺儿说是自己的私事,多半也是经过忠顺王首肯了的,否则一个小小的王府管事,怎敢“劳烦”从三品的锦衣亲军指挥同知?
他生性直爽,既然不得不应酬,就省得绕弯子:“赵管事有话就请直说吧。”
“是是。”赵顺儿又连连哈腰,顿了顿,才小心翼翼的问,“今儿近午,穆大人可是约了朋友,在城中的‘识君楼’吃酒?”
穆苒心头一动,自己是约了朋友吃酒,朋友中是有些官场人物,可都是年轻的新晋官员,位阶不高,从不参与朝中派系朋党的,这也值得忠顺王关注?
但他随即又想到,是了,在“识君楼”上,自己的确遇到过一位和忠顺王府,多少有些关联的人物,那就是蒋玉菡。
可堂堂郡王,也不至于为了个伶人,巴巴的遣了府中二管事来问自己?
他一时猜不透赵顺儿的用意,只不动声色的一点头,淡淡回答:“是的。”
赵顺儿又问:“席间可是出了点儿事故?有人在楼上被人打死了?”
果然跟蒋玉菡那帮人有些干系,穆苒只好再点头:“对。”
“那动手伤人致死的,可是世代皇商,金陵薛家的当家人薛……”
“薛蟠?”
赵顺儿故意不一气说下去,似乎有些遗忘,穆苒不曾多想,直接就说出了薛蟠的名字。
没想到,他刚说出这个名字,赵顺儿就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脚边,连连叩头:“果然穆大人是亲眼目睹的,请一定给小人和小人的妹子做主啊!”
从穆苒进来起,赵顺儿就始终恭顺有礼,这会子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还真把穆苒吓了一跳,又听得莫名其妙,只好先拉他起来:“赵管事莫要这样,有什么曲折,坐着慢慢说?”
赵顺儿顺势站起,抬头之际,眼中已有几点眼光,状似痛心的说:“在‘识君楼’上,吃那薛蟠打死的,正是小人的妹夫,小人的妹子已具了状纸,将凶徒告上顺天府,府尹贾大人也拿了薛蟠到案。”
穆苒更加奇怪:“既然凶手也拿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穆大人有所不知,薛蟠是拿了,可他不知受了什么人唆使,只一口咬定了,小人妹夫不是他打死的,除了和小人妹夫一同吃酒的朋友,贾大人硬是寻不到一个旁证来指认他,也只好先押薛蟠在牢中,择日再审。好在得知穆大人当时在场,大人一贯是嫉恶如仇,铁面无私,定然肯为小人屈死的妹夫做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