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也松了口气,又询问黛玉的作息饮食,后者一一回答了,听她对答清醒,似乎较前些日子更振作,又添了贾母的信心,哪怕再艰难,也要把自己的决定向黛玉说出来。
她一顿拐杖,命鸳鸯和紫鹃:“你们俩个,也都先出去候着,我不叫别进来。”
贾母的神情、语气俱都严肃,黛玉也吃了一惊,情不自禁的望向紫鹃。
她原本就和紫鹃情同姐妹,而“死而复生”之后的紫鹃,比先前更有主见,更有拿捏,不知不觉的,黛玉对她,除了信任、关切之外,更生出了一种依赖之感。
紫鹃也正猜疑,但贾母说得笃定,鸳鸯又在拉她:“紫鹃,走吧。”不由得她不从。
在闺房外,鸳鸯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紫鹃姑娘近日来可好?可肯乖乖的吃药?又笑着说今年的海棠,长得比去年好呢,姑娘还有教鹦哥儿念诗么?
紫鹃一颗心全在屋内,哪有情绪应酬鸳鸯,见她自顾自说得高兴,更不耐烦起来,便挖苦了一句:“林姑娘可不像你们,都办着喜事呢,忒好的心情。”
鸳鸯登时愣住了。
她是贾母的首席大丫头,阖府上下,谁不要给她几分面子?即便是管家奶奶王熙凤,见了她,也是鸳鸯姐姐,鸳鸯姐姐的叫着。
除了那年贾赦、邢夫人逼婚,还从来没有人敢当面给她脸色看,特别是一贯都温柔和气的紫鹃,怎么不叫她惊讶?
偏偏紫鹃还斜着眼看自己,一副凛然的神气,丝毫不觉得冒犯人似的,不禁让鸳鸯红了脸,讷讷的不知说什么好。
见鸳鸯低下头去,紫鹃也在心里责怪自己,毕竟来这里的时间太短,从前那个三流小配角的脾气和习惯,一时还改不过来,贾府可不是自己随便玩强硬的地方。
就比如眼前的鸳鸯,可是贾母跟前的红人,万一把她给得罪了,怕是连黛玉也回护不了自己。
她心里后悔,嘴上马上也软下来,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低头捏了衣带,跟鸳鸯道歉:“对不起,鸳鸯姐姐,接连出了这么多事,特别是宝二爷成亲了,我们姑娘她,她……哎,我这心里真是乱了,刚才胡乱说话,鸳鸯姐姐你别往心里去才好……”
鸳鸯心中固然只有一个贾母,但对林黛玉也是同情的,听紫鹃这么一说,立时也心软下来,拉了紫鹃的双手,低声安慰她:“主子们的事,原不是我们做丫头的该说的,你只须照料好了林姑娘,这往后……唉,老太太是疼爱林姑娘的,这点绝不会假!”
紫鹃是个极聪明的人,马上听出鸳鸯话里大有古怪,正待细问,鸳鸯又顾左右而言他,还跟她说些花花草草的事。
紫鹃在门外,惴惴不安的等了半顿饭的工夫,忽然“咿呀”一声,黛玉闺房的门打开,贾母站在两扇门后,神色黯淡委顿,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好几岁。
鸳鸯虽知道缘故,还是暗暗心惊,赶忙上前扶住,问:“老太太叫我们就成了,怎么自己开门?先做了歇歇吧?”
贾母缓缓的摇了摇头:“不了,这就……回去吧。”见紫鹃瞪了一双眼睛,讶然看着自己,又叮嘱她:“你和春纤两个,好生照看姑娘,缺什么吃的用的,只管打发了人来回我,我过些天再来……”
紫鹃只得应了一声是,看着贾母由鸳鸯搀着,步履沉重、迟缓的,从自己身边经过,直走出大门去。
“咣——”大门关上,紫鹃醒觉过来,赶忙奔进黛玉的闺房。
黛玉仍保持着靠在床头的姿势,垂首敛目,苍白的、消瘦的侧脸动也不动,着实把紫鹃吓了一跳,扑到床前一看,还好,黛玉的睫毛尚微微抖动,瞳光闪动,却没有眼泪。
她稍稍放心,问黛玉:“老太太刚才说什么来着?”
黛玉唇角微动,似乎露出一抹笑容,只是有些勉强:“老太太说,在宝姐姐回九之前,我们就搬出园子去。”
原来是这事,紫鹃放了心,又问:“搬出园子去,是回到老太太哪里住么?”
她知道了黛玉在搬进大观园前,就是和贾母同住。在她看来,如果不住潇湘馆,哪里都好,只要里宝玉和宝钗远点儿就成,省得时不时的照面,白白的惹黛玉难受。
“不,是搬出荣国府,老太太给我寻了个僻静的庵堂休养。”
“什么?尼姑庵啊?”
林黛玉的语气轻柔如游丝,听在紫鹃耳中,却不啻是一击重击,几乎就要懵了。
这宝玉另娶了薛宝钗,硬是要了黛玉的一条命,所幸死了一回又活过来,自己好劝歹劝,费劲了心里给她弄吃弄喝,这才刚刚好转了一些,竟然又要把她撵出贾府?
贾府上下,都是些什么东西啊!贾宝玉是个渣男就不提了,本以为贾母总是真心疼爱黛玉,没想到竟然也这样绝情!
肯定是看自己和黛玉死而复生,认为有什么不吉利的东西,怕冲撞了尊贵的新婚夫妇,真是岂有此理,贾宝玉是你的亲孙子,林黛玉就不是了么?
算了算了,这是《红楼梦》的世界,这一大家子,可不都围绕着宝玉转?自己没法子拿常理琢磨这帮人,现在最要紧的,还是眼前歪在床上的林姑娘。
才被心上人给甩了,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外祖母,又如此狠心的对待她,这个花开叶落都要幽怨流泪的姑娘,可真是要伤心死了!
紫鹃正在为难着,应该怎样开口劝慰黛玉,后者却先说话了。
“紫鹃,这两天,你就和春纤先收拾一下,不需要带走太多东西。”
“哎?收拾,姑娘你真要走啊?”
“嗯……”
林黛玉虽然说话有气没力,但她一贯如此,受到这样大的打击,她还能颇有条理的吩咐自己做事?她难道不该是痛不欲生吗?
紫鹃眨了眨眼,犹自不能理解,这黛玉也太淡定了吧?
这时春纤在外头问,说是香汤准备好了,姑娘是否现在就沐浴,紫鹃只好先出去帮忙。
黛玉面朝床里而作,紫鹃才出了门,她就一头栽进被子,埋了脸无声哽咽。
她能够体谅外祖母的难处,老人家是为了家宅安宁,也反复答应了,等风头一过,必定接她回来。
只是宝玉已抛下自己,若再出了贾府,真是天地悠悠,再没有一人顾惜、疼爱了。
黛玉内心摧痛不已,头脑却依然清明,就这样离了贾府,离了那人,也未尝不好,从此再不见面,正好彼此都断了念想,他将来或许娇妻在侧,子孙满堂,自己只人世飘零,如水流花谢,了结了这段尘缘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喵同学的地雷啊,点开一看,五位数的号,登时就懵了,这么有资历的书友给俺投地雷,俺这一整天都需要淡定淡定……
正文 12第十一章
在北静王到达莲花庵之前,早遣家人知会了住持,让一切照旧,不得张扬。
所以他一路行来,只见青石寂寂,花叶扶疏,空气中飘荡着一缕恬静的馨香,隐隐听见不知何处,传来悠扬的梵音呗唱,令人心境安详。
笃笃的木鱼声中,水溶穿过一道狭长的回廊,不远处,侍立门外的小尼见到他,正要入内禀告,水溶忙冲她摆了摆手,示意不要惊扰了佛堂中的人,小尼识趣的悄悄退下,只剩下水溶一人,立在门边耐心的等候。
木鱼声断,接着是一声清亮悠长的磬响,佛堂内背向大门,跪在蒲团上默默诵经的清瘦背影,这才站了起来,正转身之际,看见门边的一角白色衣裾,连忙迎了出去。
“王爷?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年轻的青衣女尼眼中,流露既嗔怪,且感动的神色。
“我有些时候不曾来看莲姐,今日得空,就来了。”
“王爷,贫尼法号莲渡。”青衣女尼颂了一声佛号,打断北静王,见他表情尴尬,又有些不忍,叹了口气,“如今我已是方外之人,你还这么着……唉,着实会坏了我清修。”
就这一会,水溶已恢复了常态,温和的笑了笑,说:“我今日来,实有一件事,要商诸莲姐。”
青衣女尼听他说得认真,不像是找藉口,稍一踌躇,便侧身将水溶让进佛堂,领他进入了侧边上一间小小的静室。
这位法号莲渡的年轻女尼,就是北静王的原配沈妃了,如今在这莲花庵中戴发修行。
沈妃原是水溶的表姐,年长他两岁,闺名中有一个莲字,故此婚前婚后,水溶都以莲姐相称,即便是她出了家,也一时改不了口。
莲渡挑亮静室中的烛灯,又推开窗格,让阳光照进来,于是半屋透亮,然后亲自为水溶斟了茶,隔了矮几,和他对面坐下,蔼然询问:“有什么事,王爷这就说了吧?”
水溶碰起茶杯,啜饮了一口,眉梢扬起,似乎感到些奇怪:“咦,这茶?”
莲渡笑着说:“王爷品出来了么?不错,前两日曼妹也来瞧过我,说着是你送她的‘清风玉露’,来自东瀛的贡品,她舍不得喝,特地分了些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