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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 (尤四姐)


  春渥一直在照顾皇后,听了她的话衔泪转过身来,哭道:“梁娘子可是要撇清关系么?我家圣人平时是什么样的性子,禁中人人知道。她从不与人较长短,心善也怯懦。一个连杀鸡都不敢看的人,怎么会对自己下手,且伤口恁地深,不是恨透了,哪里来这样大的力道?梁娘子要官家为你做主,我家圣人谁来主持公道?她昨日才受了冤屈关进冷宫里来,梁娘子还不愿放过她,追到冷宫中羞辱她。她终是一国之母,梁娘子怎么能这样辱骂她?骂便罢了,还要伤她性命。终不过是嫉妒圣人圣眷隆重,要置她于死地,以泄心头之恨。”
  今上直直望过去,那眼神冰冷,要将人刺穿似的。贵妃心知这回是落进了她们设好的套里了,焦急异常,疯了似的尖叫起来,“我没有!要取她性命何需我动手,我这样送上门来叫你们拿我的把柄么?”一壁说一壁哭着跪在太后面前,“孃孃救我,我现在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我没有伤圣人,是被她们算计了。孃孃你可信我?你替我说说话吧,我若是那样狠毒的人,上次皇后给我下毒的事就该计较到底。”
  今上咬牙道:“你无凭无据,怎敢断言是皇后给你下毒?正因为你心里这样认定了,便有备而来挟私报复。让太后救你,如何救你?皇后躺在这里,都是假的么?你说她自戮,说得好!”他转头吩咐录景,“拿把剪子来!若贵妃能对自己下得去手,我就相信你。”
  她敢么?她不敢。不是到了绝境,谁也没有那份胆色。
  贵妃连哭都忘了,怔怔看着录景递过来的剪子,想去接,终究还是缩回了手,嚎啕大哭起来。
  太后两难,是不是贵妃所为一时也分不清,但是大战在即,孰轻孰重她心里明白。本想替她遮掩两句,不想皇后的乳娘又有了新说法。
  “官家容婢子回禀。”春渥掖手道,“梁娘子说皇后给宜圣阁下毒,婢子才想起来,梁娘子病后圣人时时挂怀,曾多次命阿茸往返赠送补品。梁娘子也常对阿茸有赏赉,一来二去,阿茸究竟受命于谁,那就说不清了。阿茸父母双亡,曾为以后的生计忧心,若一时贪财陷害主人,这种事并非不通。如今她人已经死了,的确死无对证,婢子也不敢妄下断言,只想求官家还圣人一个清白。”说着哭泣不止,回头往床上看了看,哽声道,“她是个没心机的人,否则也不会落得今天这样下场。官家是她最亲近的人,若连官家都不替她撑腰,那圣人实在是太可怜了。”
  春渥这番话,引得太后对贵妃起了疑心。皇后意欲毒杀官家,这个消息确实是从贵妃那里传来的。她想借此兴兵是不错,可若真是贵妃设的局,那她的品性就值得怀疑了。
  贵妃自然不能承认,然而眼下陷入了与皇后那天同样的尴尬境地,她是有傲性的人,也仗着官家还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并不忙于狡辩。倒是她身边的尚宫跪地磕头,“娘子出身高贵,宫掖之中长大的人,绝不屑于做这样愚蠢的事。如今遭人陷害,白璧蒙尘,请官家与太后圣裁,为娘子洗冤。”
  今上因皇后的伤势严重,腾不出闲心来处置这件事,不管贵妃是否无辜,他眼下极端厌弃她是一定的。他狠狠盯着她,寒声道:“禁庭丑闻,不宜向外宣扬。皇后受重伤,贵妃嫌疑重大,暂押入永巷素室令其思过,待皇后无虞再行处置。”
  永巷素室与皇后这西挟不同,是真正徒留四壁的地方,官家究竟有多偏心,可见一斑。贵妃摇摇晃晃立起来,外间黄门要上手押解,被她奋力格开了。她整整衣领,未再多言,昂首走了出去。
  太后旁观,束手无策。皇后一直晕厥,官家也定不下心思查办,只有再等等了。
  她上前探看,的确伤得颇重,便叹息道:“年轻孩子冲动,这又是何必呢!无论如何先让皇后静养,这回受了苦,可怜见的。官家亦须小心自己的身体,你身上余热不退,不知是什么缘故。若太过劳累了,我怕你扛不住。”
  今上道是,“这里无事了,孃孃回去吧!待皇后略好些,我要将她移入柔仪殿,也好就近照顾她。”
  太后启了启唇,本欲反对,到底还是忍住了。官家正是心疼的时候,同他说什么都是白搭。他眼里只有一个皇后,看看这西挟,妆点得如此惬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涌金殿呢!贵妃没人疼没人爱,直接送进素室,实在吃了大亏。往后还要靠她成事,切切慢待不得。长袖还需她这太后来舞,皇后依仗的是官家,贵妃身后却是乌戎,两下里比较,贵妃必定是重头。
  太后挽着画帛去了,殿里闲杂人等散开,只剩春渥和金姑子她们照应。汤药来去,都是今上亲自喂,将到入夜时分,皇后又发起热来,额上豆大的汗珠湿透了鬓角,人也有些迷糊,谵语连连,仍旧没有醒转。
  春渥看在眼里,心头都滴出血来。这孩子下手这么狠,真不给自己留余地。好在不伤及性命,可是这番的痛,实打实的要她自己忍受了。她想起以前,到了天热的时候她喜欢吃芦粟,长长的一截,叼在嘴里烟杆似的。芦粟的皮薄而利,一不小心就割伤了手,那时她都要哭哭啼啼窝在她怀里的。可现在呢,经历了一些事,被迫长大,踏着血路前行,这就是禁中女人的悲哀。怨来怨去,还是怨恨云观,要不是他,秾华不会参与进来。她在建安明明有富足的生活,长得又是这样一副标致容貌,就算不当皇后,也可以有很美满的婚姻。如今全毁了,她必须靠自己挣扎求生,否则只能被人屠戮。
  今上守着她,半步也不相离。他没有试过照顾别人,干什么都迟缓而谨慎。绞了手巾轻轻给她拭汗,擦着擦着垂下头,姿势痛苦至极。
  春渥看得伤心,上前道:“官家歇息片刻罢,让婢子来。”
  他摇了摇头,“你们都出去,我一个人可以。”
  春渥无奈,带着金姑子她们都退到檐下去了。外面雨势渐密,透过灯笼的光看,纷纷扬扬牛毛一样,偶尔被风吹进来,冷梭梭拂在脸上,叫人打颤。
  秦让撑着伞从宫门上进来,对拢袖而立的录景招了招手。录景缩着脖子过去,他凑到他耳边嘀咕两句,录景点点头,快步入了正殿,站在帘外回禀:“官家,御龙直有消息传进来,时候定下了,在明日酉正。”
  今上抬头看了他一眼,“真会挑时候。大开宣德门,放他们进来。皇后眼下这样,我没有兴致同他玩。命殿前、步军二司会同东西五班拿人,在前朝解决,别漫延进内庭来。束手就擒者押到外面绞杀,凡有反抗者立时正法,就这么办。”
  反正参与者一个不留,不管最后是不是投降。录景揖手道是,复退出去传令了。
  他低头看她,不知什么时候她睁开了眼睛,轻轻叫了声官家。他嗯了声,“你醒了?”仿佛她只是睡着,时候到了,该起床一样。可是鼻子有些发酸,他匆促转过头去,“我给你找点吃的。”
  她说不要,“别走。”
  他只得留下来,心头翻涌起无数的感觉,一瞬把人生的颓败和凄苦都尝遍了。他紧紧抓着她的手,用力抵在额头上,嗓音悲凉,“是我对不起你。”
  她喘了两口气,说话很吃力,眼神也有些涣散,抓着他的衣袖问:“云观攻进来了么?”
  “没有,明天酉时。”他摸摸她的脸,“痛么?”
  她心里五味杂陈,哭起来,气哽不止。越哭伤口越痛,到最后嘴唇都褪了血色,他看得心惊,忙安抚道:“别哭,有什么话等好了再说。”
  “官家……”她抽泣着哑声唤他,“你不要离开我,一直陪着我。”
  他把脸贴在她脸上,“我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她的手指冰凉,想用力回握他,可惜提不起劲来。转头看外面,“贵妃呢?”
  “关进永巷了。”他眼里有说不尽的恨意,阴狠道,“若不是顾忌她的身份,我即刻便处死她。你暂且不要想那么多,先将伤养好,我自然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她心里其实很觉得愧疚,他是真心待她的,她在这件事上欺骗了他,她也不愿意这样。可是大战就在眼前,她若再温吞过日子,很快便会被废,被真正囚禁,甚至死在她们手里。当初她封后掌凤印,应该也是出于政治考虑。此一时彼一时,发起战争的时候贵妃有了用武之地,官家要安抚或是借助乌戎,除了爱情,还有什么可许她的?只有这顶凤冠。
  她不知道自己这场赌注押得对不对,她没有把握,唯有尽力一试。可是她心里那么难过,她让他相信她,转身又利用他,实在不配得到他的爱。
  “得意……”她喃喃叫他,“我对不起你。”
  他蹙眉替她擦了眼泪,“是我没有护你周全。”
  他躺下来,她不能移动,他努力贴近些,让她靠在他的肩头。不时抚抚她,说:“皇后,你还活着就好……明日有一场决斗,云观拿住后恐怕要处死,你怎么看呢?”
  她闭上眼睛,伤口痛得厉害,但是十三岁前在中瓦子的时光却变得异常清晰。她还记得云观分花拂柳而来的场景,公子无双,如珠如玉。她艰难地喘了口气,“一定要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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