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慢慢攀上她的脖颈,指尖游移,落在她的脸颊上,“我喜欢你这么叫我,很多事……我都喜欢。”
他的眼里有揉碎的金芒,闪闪烁烁,令人晕眩。她凄迷望着他,他离她越来越近,手指从脸颊移到她的唇上。一点一点描摹,仿佛她是精瓷做成的。
“昨日你在人群里叫我,郎君、郎君……”他说得很轻很轻,只有她能听见,“我觉得自己和普通的丈夫没什么两样,我爱自己的娘子,我想保护你。可是大难来时却要你为我挡刀……你不该那样。”
她脑子里晕沉沉的,看见听见的只有他匀停的眉眼、模糊的嗓音。
爱自己的娘子,是她听错了么?她感到窒息,因为紧张,甚至不敢动弹。抓紧了裙裾,勉强说:“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害怕你会死。”
他手上停顿下来,似乎有些彷徨,“你不希望我死么?昨天明明是个好机会。”
这个问题她也问了自己很多遍,始终没有答案。她犹豫地把手搭在他肩头,“官家,你能不能告诉我,云观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这么敏感的问题,却没有惹恼他。他笑得很惨淡,“为什么一直为这事耿耿于怀?我才是你的丈夫,云观的生与死,都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
他并未正面回答她,其实她心里也有数,皇权之争,从来就是一片腥风血雨。今天胜利的是他,所以云观不在了。如果登上帝位的是云观,那么他也要为失败付出代价。
“让你在我和云观之间选,你会选谁?”他抚摩她精巧的下颌,已然挪不开手指,“如果落选的那个得死,你选谁?”
她居然不知道应该怎么选择,抓住他的手,缓了口气说:“我不想选,你不要问我这么复杂的问题,否则我心情又要不好了。”
也就是说他和云观在她心里的比重已经同等了么?他欣慰地笑起来,不问便不问吧,就这样已经很好了。
她近在咫尺,完美的脸,青涩的身体,如同凭空生出许多手来,不轻不重抓挠他的心。以前以为自己寡欲,即便喜欢,也不会有别样的心思。可是她在身边,他不由得想入非非。不管多亲密,总还是不够,还可以把距离拉得更近。
玲珑的曲线,娇艳的红唇,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他心跳如雷,趋近、再趋近些,他想吻她,发乎情的,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
他贴上去,可是有什么横亘在他们之间。一丝甜味弥漫进来,原来她不知什么时候摸了一粒胶枣,十分煞风景地塞进了他嘴里。
她眼明手快跃下床去,回身笑道:“官家伤势未愈,最忌浮躁,当静养。怎么样,胶枣好吃么?”
他没有嚼,丧气地裹在半边脸颊,直起身问她,“你去哪里?”
她优雅地拂了拂衣裙道:“官家上身有伤,好好休息才是。我不去哪里,就在殿中等你。你睡一会儿吧,睡醒了咱们再说话。否则叫孃孃知道,又要怪我带坏官家了。”
他显然不大满意,只是不好发作,重又躺了回去。冷着眉眼道:“皇后勿走远,我随时会传召你。”一面说着,一面嚼那胶枣。
禁中的娘子们,大概谁也没想到她们的官家会是这样的吧!她看着他努力装出威仪来,简直有点同情他。便不迭点头,“我不走远,在前殿等着你。你昨天流了不少血,我叫人炖当归乌鸡给你补元气。”
他听了实在笑不出来,讪讪道:“当归乌鸡……有翰林医官替我配药,皇后不必劳心。”
她却很热络,摆手道:“应该的,你别管,快些睡罢!”说完不逗留,闪身退到屏风外面去了。
今天天气真好,皇后掖着两手站在廊下眺望远方。见录景在抱柱旁侍立,体恤问道:“录押班昨天有没有受伤?”
录景揖手,脸上带着愧色,恭敬道:“谢圣人垂询,臣无恙。可是未能妥善护得官家周全,臣死罪。”
昨天那种局势,也亏得他拼尽全力替今上解围,如果没有他,今上不会只伤一条胳膊。她摇头道:“等官家痊愈,我自当请旨替你讨赏。录押班忠心耿耿,我心里很是感激你。”
录景闻言忙长揖下去,“圣人言重了,这原是臣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她转过身去,瞥了偏殿一眼,口中含糊道:“押班不必自谦,昨天的经过我都看在眼里,自然是你当得起,我才会向官家保举你。哦,你替我吩咐下去,命厨司炖当归乌鸡汤来。你亲自看着,要文火慢慢熬,熬得越浓越好。”
录景踯躅了下,对秦让使个眼色,自己领命去了。
皇后在檐下慢慢打转,踱久了无趣,便问秦让,“官家平常在哪里读书?”
秦让呵腰应道:“官家的书房设在偏殿里,平时不许人随意进出。”
她哦了声,“我也不许么?”
帝后相处得如何,外人其实是雾里看花,似乎恩爱缱倦,又似乎隔着一层,很难说得清楚。秦让不大好回答,毕竟这位是皇后,若得罪了,以后日子堪忧。但今上的规矩摆在那里,要是敢唐突,只怕连活都活不成了。便惶惶道:“官家曾有令,臣也是依旨办事,还请圣人见谅。”
她笑了笑,低声道:“官家睡了,我闲着无聊,进去看书罢了,不会随意动他的东西。我是皇后,就算官家要怪罪,有我一肩承担,绝没有叫你背黑锅的道理……秦高品莫非信不及本宫?”
听她话里的意思是执意要进去的了,秦让吓得跪下磕头,“圣人万万不可,臣卑微如草芥,死不足惜,可圣人不一样。官家的脾气圣人是知道的,臣怕……”
“怕什么?”他跪在地上引人侧目,她故作凶相地斥他,“快些起来!你越是遮遮掩掩,我越是要进去。你若不言声,出了岔子有我。你若一径阻挠……哼哼,我就说是你请我进去的!”
秦让都傻了,呆呆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回应。
她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太厚道,不过事已至此,容不得再迟疑了,转身便进了殿门。秦让不敢高声说话,心里又怕,疾步跟在她身后,期期艾艾道:“圣人……嗳,圣人……”
她大袖一拂,“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成?你莫不是想离间我与官家?”
秦让吓白了脸,反正阻止不了她了,哭丧着脸道:“臣在外……替圣人守门。”
这才像话!她很满意,笑道:“差事办得好,回头自有褒奖。”佯佯踱进了内殿里。
书屋算是很私人的地方,他办事极有条理,其中摆设中规中矩,清对淡,薄对浓,各有各的玄妙意境。秾华站住了脚,抚着唇四下查看,心里有忌讳,动过后都得恢复原样。可惜找了半天,除了整柜的书,就是些文房及香炉花草,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她有些泄气,要抓住把柄不容易,毕竟禁中地方大,他的私房物件未必全放在这里。
怎么办呢,难得进来一趟,空手而归委实不甘心。里间挂了半幅湘妃竹帘,隐约可以看见置了一张弦丝雕花榻。她转进去,发现这里是个别样清凉的地方,陈设雅致,处处透着小情趣。
转了半天有点累,她在榻上坐下歇脚,靠墙处有一根五色丝编成的流苏,风吹进来款款轻扬。她也是好奇,随手扯了扯,结果哗啦一声落下一副卷轴,把她吓了一跳。定睛细看,画上妙龄女子执扇而笑,那眉眼神情分明就是她。
这歪打正着了么?她惊讶不已,看来这就是东宫的那副画像吧!云观的运笔她记得,一起一落细腻婉转,他曾经替她画过一张扑流萤图,就是这个用色!
好啊,可算让她拿住了!怪道他不许人进来,这是他的贼窝,当然害怕被人发现。看看这画儿挂的位置,他还挺悠闲,躺下一拉就能看见,简直无耻!
她又气又恼,决定把画摘下来,好好同他谈谈心。只是挂得高,不太好拿。左顾右盼,发现紫檀八仙立柜旁有张杌子,正好可以拿来使一使。
她牵了大袖上去拖,不防衣摆镶滚的蝉翼纱勾在柜门的铜栓上,牵绊了下,险些勾破。柜门被拖开一道缝,她顺势拉开,架子上搭着件紫色的圆领袍,肩头织流云暗纹,似乎在哪里见过……她探手去拨,忽听磕托一声,什么东西砸了下来。她弯腰去捡,抽出来一看,是个长着獠牙的饕餮纹面具……
她看着这面具,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之前她也曾怀疑,但龙图阁那次的绛紫衣袍在灯下屈成了褚色,她一直觉得只有禁中黄门才穿那种颜色,便自发把范围缩小了。谁知兜了个大圈子,真的终究假不了。
好个殷重元,她已经不知道拿什么来形容他了,仅仅是不要脸么?不是,他是丧尽天良!
她捂住胸,一阵阵气血上涌,冲得她心头发颤。他究竟有多无聊,无聊到以捉弄她为乐。别人娶了妻子是用来爱护的,他就这样拿她当猴耍。头一回在龙图阁,第二回干脆进她的寝宫,张牙舞爪弄得她一身淤青。等她去柔仪殿找他,他还装得睡意朦胧?
他不单疯,还是个极好的伶人,演什么像什么。这下子好了,被她戳穿了,看他拿什么脸来面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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