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宫里的规矩,皇帝每日辰时传膳,前一日便由御膳房将菜单上报内务府审批,审批后方能在次日烹饪。御膳房的菜式都是按祖宗规矩来的,仅早膳就有二十几品。但这些基本上怎么端上来,再怎么端下去,摆得远远的,皇帝基本不动。而摆在英宗面前的,则是皇后和几位受宠的妃嫔给他送来的爱心早餐。
这次不用说,英宗让崔小眠准备的,并非依祖制烹饪的御膳,而是这种私家饭菜。
此时已是亥时,距传膳只有四五个时辰,把崔小眠叫醒准备早膳倒也来得及,但是贺远却知道这里面门道太多了。
首先你要知道明日的早膳都有哪几位娘娘送去膳品,这些膳品的名目也要知道,否则撞成一样的,那非但会惹皇帝不悦,还会激怒某位宠妃。
其次,皇宫里有“传膳不劝膳”之说,同一道菜品,皇帝吃了一口就不再吃,那这道菜以后再也不会在皇帝面前出现。因此最近以来,哪些菜品是皇帝吃了一口就不再吃的,这也要提前搞清楚。否则辛苦做的饭菜根本没有端到皇帝面前的机会。
贺远的眉头皱成疙瘩,这些事他能想到,父皇更能想到,让宫外的人御前烹饪膳食这也无妨,但依规矩是要提前七日的。可这次父皇只给了四个时辰!这分明是要为难崔小眠。
崔家正在等死。只有尚未认祖归宗的崔小眠这一条漏网小鱼,英宗盛怒之下当然要找个理由折腾她。
你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要和小女孩过不去。您老这是白活了!
“小眠,醒醒。”
崔小眠被贺远推醒,她揉揉眼睛,极不情愿地坐起来,贺远把明日传膳的事说给她听,崔小眠撇嘴:“你父皇是拿咱们耍着玩儿呢。”
贺远也有同感,可那不但是他爹。更是至高无上的皇帝。
崔小眠没有闲着,穿鞋下床。对贺远道:“换衣裳,咱们到宫里探探,一炷香后在廊下集合。”
额,什么时候她变成领队了?贺远不解。
那夜。依旧是阴潮寒冷的天气,师徒二人换了夜行衣,悄悄进宫。这是崔小眠第二次进宫,上一次她是“奸夫”,这一次则是“潜入者”。总之她和皇宫的缘份是很重口的。
他们两人进宫真的只是想看看皇后和那几位宠妃的厨房,真的没想过顺手牵羊什么的,可是......他们是贼,贼不走空。
最先来的当然是皇后的永华宫,据说这里的厨房是后建的。原先那个十多年前被贺远烧了。不论是皇帝还是皇后,他们的早膳都是大事。
崔小眠猜的没错,永华宫的小厨房内灯火通明。几名厨子和承应正在里面忙活。贺远对宫内熟悉,很快便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地,虽然是冬天,厨房里也都要开着窗子,古时的通风装置不多,只能依靠窗子和烟囱出油烟。
这里虽是小厨房。可也要比师徒家常菜的后厨要大得多,讲究得多。崔小眠还是第一次见识到皇宫里的厨房。尼玛这还不是御膳房呢。他们藏身的地方距离厨子们很远,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是这也没关系,崔小眠的眼神好,只要她眼睛能看到,就能“听”到!
胖厨子:“昨日令妃娘娘送的那道北地散子,万岁爷吃了不少,皇后娘娘很不高兴。”
瘦厨子:“咱们这道鱼肉馄饨以往万岁就夸奖过,这次稳妥妥的,保证万岁高兴,皇后也高兴。可是听说明日除了各宫各院的主子外,贺王府也要送膳。”
一旁的小承应这时跑来插嘴:“师傅师傅,我听人说前阵万岁爷到贺王府用膳,吃得舒坦,吃的膳食都是加了红毛辣椒的。”
瘦厨子皱眉:“早膳吃辣伤肠胃,贺王府十有*还会上辣食,到时皇上身子不适那岂不......”
胖厨子奸笑,接口道:“岂不什么?咱家皇后岂不会很高兴?”
“哈哈哈”几个厨子全都大笑,这群自以为聪明的二货!
崔小眠气得恨不能把这几个家伙猛锤一通,你们真当贺王府一群傻子啊,什么鱼肉馄饨,姐又不是不会做,这里面的门道更是门儿清。
崔小眠看到厨房一角,放了一只大木盆,盆里用清水养着几条活鱼。她看得清楚,这是乌子鱼。
这种乌子鱼做肉馅最是鲜美,但却也最难把握。首先这鱼要现杀现吃,中间不能隔上一炷香的时间,否则便腥臭难闻;其次如用乌子鱼做馅必须下锅后很快出锅,煮食的时间稍长,便老韧如牛皮;再有就是这鱼肉要现煮现食,稍一冷却便也同样腥臭异常。
难怪他们要做鱼皮馄饨,而不是鱼皮饺子,馄饨比饺子更易煮熟。这么高难度不易把控的鱼肉,不但要考量厨子的技术和熟练,更要有人脉!若是前面的工作全都做足十成,可是摆到桌上,布菜的太监没有及时将这道吃食放到皇上面前的食碟中,那么不但前功尽弃,说不定还要因此获罪。
这么高难度的馄饨也只有皇后的永华宫才敢烹饪,别的宫院决不敢贸然尝试。
崔小眠正想让贺远趁人不备进去把那几条鱼玩死,却见从外面进来一个宫女,这宫女二十出头年纪,眉目清秀,崔小眠一眼认出来,这是皇后身边的近侍宫女,上次在慈安宫,这名宫女就站在皇后身边。
两名大厨看到这名宫女,果然十分客气,收起方才嘻嘻哈哈的表情,小心翼翼问道:“亦宁姑娘,可是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此时已是亥时,皇后的这位贴身宫女却忽然出现在这里,那定是有重要的事。
亦宁姑娘面无表情,那个神态和当日的欧阳嬷嬷很是相像,皇后身边的人,当然要傲娇,这才配得上她的主子。
这位叫亦宁的宫女冷冷地扫视众人,然后慢慢说道:“刘厨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她虽然只是宫女,但皇后的威风早已学得十足。崔小眠暗暗慨叹,自己明明也是张质地优良的上好白宣纸,可惜跟着贺远长大,除了当贼就还是当贼了。
刘厨就是那个瘦厨子,偌大的厨房刹时只留下他和这位亦宁姑娘。
“今夜万岁忽然传旨,贺亲王府明日传早膳,这事儿你们想来也都听说了吧。”
“是,是,咱们都知道了。”
“嗯,知道就好,贺王府的人是在御膳房的西小灶,刘大厨,你不是和御膳房的张管事是同门师兄弟吗?那接下来你就知道该如何去做了?”
刘厨闻言连忙点头:“亦宁姑娘请转告皇后娘娘,小的明白。”
“嗯,你明白就好,皇后娘娘说了,你兄弟的官司她老人家已经嘱咐了宁亲王,能了则了。”
听了这句话,刘厨连忙跪下叩头:“小的请皇后娘娘放心,小的定有法子摆布了这事儿。”
“嗯,那就别闲着了,该干嘛就干嘛吧。”
见亦宁姑娘转身离去,贺远这才碰碰崔小眠,然后指指自己的嘴,他启动双唇,无声地问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崔小眠能一眼认出亦宁姑娘,贺远更是早就认出来了,这么晚了,皇后的近身宫女出现在这里,内中肯定是有蹊跷。
崔小眠拿起他的手,用手指在他的掌心里写道:“皇后让人去算计咱们。”
贺远冰雪聪明,又熟悉宫斗伎俩,崔小眠只说了九个字,他便了然于胸,脸上顿时罩上一层寒霜。
小时候,他一心盼着母后能够多看他一眼,哪怕是打他骂他都行,可是他这位尊贵的母后却连多看一眼都要吝啬给他。三哥和五哥都是请了师傅在宫里习武,唯有他小小年纪便被送出宫去,他刚刚来到学武功的那个小山村,就发生了投毒事件,若非江嬷嬷机警,把他吃用的一茶一食全都用银牌子试过,他这条小命早就没了。那时的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母亲,他盼着早日回宫,回到宫里就不会再有人害他。
母后,母后,所有的皇子公主都要尊称您为母后,可您最想害死的恐怕只有我一个吧,因为所有庶出皇子中,唯有我一人被算在您的名下,皇家玉碟上写得清清楚楚,皇六子岱远,生母为嫡皇后程氏。
或许昔年皇后曾与悦妃娘娘争宠,因而当皇帝将悦妃所生孩儿计入她的名下,给了嫡后所出的这个贵不可言的身份,皇后终于忍无可忍,但又不能明确拒绝,随着英宗对六子的喜爱,皇后对他的积怨也就越来越深,从刚开始的嫌弃逐渐变成恐惧,恐惧这个“狐媚子”所生的孽子会抢走她的亲生儿子的一切。
母后,我自幼都当你是生身母亲,直到如今,我仍然希望你是我的生母,但您令我寒心了。
贺远没有说话,但他的手却已冰冷,就像他的心一样,冰冰凉凉。
一一一
☆、第三一四章 传膳
师徒两人尾随刘厨来到御膳房,见御膳房内同样灯火通明,一群厨子和承应正在活碌,而门外站了一二十名太监,正在等着被差遣。
除了紧西头的两个灶台以外,其他所有灶台都没有闲着,有的正在煎炒烹炸,还有的上面放着锅灶,显然是在用小火煨着。
崔小眠在贺远的掌心里写道:“现在就开始做早膳,那明早不就冷了吗?”
贺远无声说道:“给皇上的膳食都是提前煮好,到时热一热温一温便行了。”
崔小眠活了两世,今日才知道原来至高无上的皇帝每日吃的都是隔夜饭或者热了再热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