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乘虽是个小县城,但自西汉时便隶属交州苍梧郡,也算有些年头。湘粤交界之处也有众多客商南来北往,集市内也很是热闹。但为了给南越国迎头痛击,冯乘近日已经关闭了大门,严令进出,不许走漏大军集结的风声。未入城的不明所以,只知道城里似乎流行疫病,这种热天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纷纷绕道,而城里的人更是一个都不得放出去。
疫病其实倒是没有,不过热天穿盔甲的确很难受,即便话本上将代代豪杰描述得如何如何英姿勃发,曹姽现在知道了豪杰的铠甲里一样要生虱子。
她便要上街去买药粉,康拓不放心硬是要跟,她也无不可,这大个子一贯没话,又知进退,完全可以当做不存在。
结果上街的当口,却偏巧遇上了熟人,曹姽的脸一下子都青了。
娇娘一身风尘,手里提着个包袱,另一手牵着个总角的女娃娃,正彪悍地与守门的兵士争吵。
那些兵士近日早已习惯门前纷争,几番解释之后见这女人不依不挠,就把手里的剑递了上去,娇娘立马不说话了,急拖着女儿的手退了回来。
正急得原地团团转,她眼尖地一眼看到曹姽。曹姽出现在这边境小镇,又封锁城门,娇娘眼珠子一转,就知道东魏打得什么主意,正要开口,曹姽上前扯了她的手,一行人闪到了巷子里。
康拓都拔出剑来了,曹姽的想法和他一样:“别出声,不然当你是奸细,一刀砍了。”
小姑娘吓得不行,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却愣是没哭。娇娘怜惜地摸摸女儿的头,镇定地对曹姽道:“公主明鉴,娇娘本就是南越人,此番得了报信父亲病重,才携女欲回贺州探望。”
曹姽知道大战在即马虎不得,正色道:“你一个带着女儿的妇人,好好地在南越国不待着,却去襄阳卖笑,骗谁呢?”
娇娘知晓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便将女儿的手往曹姽手里一塞:“小蛮在你手里,我不会跑。请公主寻个可以说话的地界,娇娘必定知无不言。”
康拓本不乐意,但曹姽却相信了娇娘的话,能有几个母亲能用孩子做赌的呢?娇娘果然没有跑,她带着曹姽和康肃到她落脚的客栈,娇娘这几年攒了不少银钱,客栈房间还算上等,身边带着个身强体壮的哑巴龟奴。
想着粗茶贵人也喝不惯,娇娘也没费事招待。康拓里里外外寻了一圈,见果真没有埋伏,便安下心。
娇娘打量他两眼,呵呵笑道:“这位兄台几日不见,精神气儿都不一般了,想必有什么好事。”
她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看人功夫自然是一等一的,面前的这个汉子早已不是当日偷偷去暗巷送东西的下等人,他往那里一站,娇娘觉得客栈薄薄的木板也撑不住。
曹姽有点尴尬:“如今他是康公的义子,单名一个‘拓’字。”
娇娘来了点兴趣,上上下下露骨地打量一番,才捂着嘴笑道:“义父子什么的,不过是个名头。那董卓和吕奉先尚且有父子之名呢,不过看这位康郎君的为人,说不定是康公的福气。”
康拓第一次被人称作郎君,脸上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去。
曹姽清清喉咙道:“你呢,怎么在此?”
娇娘脸上露出悲伤来:“父亲若是不久于人世,总要回去看一看的。”她知道曹姽的疑问所在,便强笑道:“我知道公主要问什么,我一个妇人何必要不远千里去外地讨生活?不过是待在老家,我活不下去了而已。”
她眼里滴着两颗泪水来:“我老父当年将我嫁给那个无情无义的,就是看中他有些才学,来日可得个官身。可是孙冰那个狗东西,那年取士却颁布了一条旨意,因恐官员拖家带口起了私信,从那年起想要当官的读书人只有净身才可入宫为官。我家那个没良心的利欲熏心,扔给小妇人一纸休书,找良医阉了子孙根,无家无累地上任去了。我一个妇人无谋生的手段,娘家又不收留,为免被人笑话,只好跑个老远去操些不正经的买卖。”
娇娘说到后头已经面无表情,好像自己说的是旁人的故事,她还道此次回去看了老父,便了无牵挂,打算消了户籍,从此就做了东魏人。若是老天开眼让她见到那个无良的,自己拼了性命也要捅他百八十刀。
曹姽张口结舌,她因嫌孙冰恶心,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个人,对南越也毫无兴趣。如今才知道,她那些荒唐在孙冰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自武帝起,因东汉前事,魏国便严禁宫内黄门干政。孙冰却要上赶着把当官的都阉了,好一门心思为自己效力。殊不知去了子孙根的阉人,因心无牵挂,做事更加心狠手辣、毫无顾忌,因美色、珠宝于他们都无用处,更是对权利看得百般重要。
曹姽艰难地问道:“南越国如今岂不是有许多的太监?”
娇娘冷笑一声,伸出两根手指来。
南越国小,所领不过大致三郡的土地,四五十万的人罢了,曹姽便试探地猜:“两千?”
却是身后康拓接口:“公主,是两万。”
☆、第七十二章
曹姽轻轻“啊”了一声,着实被这两万的数字吓了一跳。
这么多的青壮男子选择做太监为官,不说军队必定招募不到新血,恐怕连每年春耕都是无法保证的。往严重里讲,这么多的人无法成家生子,大概不用东魏动手,只要孙冰够长寿,这个国家就会在他匪夷所思的所为下自取灭亡的。
娇娘见曹姽意动,起身干脆利落地跪在曹姽面前磕了三个头:“公主,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请恩准娇娘出城回家看老父,公主的恩德,我这辈子感激不尽。”
曹姽让她起来:“这个不难商量。”她想起在蜀地那几乎兵不血刃的一战,回首对康拓一笑,眸子里笑意波光涟涟,却带着股天真可爱道:“若是我们同娇娘一起入贺州呢?”
“你当孙冰昏庸,贺州就毫不设防吗?”康拓浓黑的眉拧起来,不悦道:“公主莫要胡闹。”
这是在教训自己?不等曹姽反驳,娇娘却眼睛一亮:“两位有所不知,我虽在外谋生,与家中却还有通信。我一族兄如今就在贺州当兵,之前婶婶还与我抱怨族兄不得补贴家里,原来是贺州一直不发军饷。”娇娘抬指算了算:“大概是有三年了!”
三年不发军饷,军队竟然还没有哗变,这孙冰简直是烧了高香了。
也许只要轻轻一点火苗,就能引爆贺州这座已经积满了兵怨民怨的城池。岭南地形复杂潮湿,严格说来并不就比蜀地要更轻易攻下,若是能够尽量减少投入,这都是日后面对北汉难得的筹码。
曹姽与康拓对视一眼,便知道他不反对了,康拓甚至在娇娘退出去之后,开口赞了声:“公主委实聪明。”
结果曹姽反而虎着脸不理睬他,她就知道,她想什么,康拓这个城府高深的人都知道,真是令人不快。
主意打定,曹姽就特许娇娘上路,又快马吩咐苍梧郡的郡守给自己、康拓和十八骑特特制作了路引,一行人乔装成商队,带了三车从蜀地带回的蜀锦丝帛,倒也颇有声势地进了贺州城。
众人约定,这场戏便是令娇娘衣锦还乡,曹姽即便是公主,也做了男装跟随在特意盛装打扮的娇娘身后。
贺州城不大,可以说从上到下都是老熟人,守门的官兵接了路引甚至都没有仔细看,就一边同娇娘寒暄,一边已经派了个小兵跑腿到娇娘的家里报信去了。
曹姽留意了一下,这群二十人的城门士兵一色都是无精打采、面黄肌瘦的样子,不知有多久没有吃饱了,看来积欠兵饷的事情不假。城里的百姓路经此地,却是对这突然出现衣着华丽富贵的商队视而不见,甚至认出了娇娘也不过来打招呼,城内东西向的大街人流如织,却无半点声息,每个人都脸色肃穆、嘴巴紧闭,倒像是座死城。
曹姽只觉得汗毛竖起,娇娘也不明所以,但她没有性急地询问,因为这些兵士也没有要与他们多加攀谈的意思,在给路引盖章,又收了娇娘两条黄鱼的好处之后,一行人便顺利地进了贺州城。
娇娘本家姓乔,她化名娇娘在外行走,早已不提自己闺中名姓。族里亲众见她一介被休弃的妇人衣锦还乡,纷纷上门来看热闹。三辆大车在乔家的院子里一字排开,就几乎再也站不了人,邻里亲戚都挤在门外伸长了脖子,贪婪地看着车上的稀有布料。
曹姽侧坐在车辕上,留心观察四周,发现看热闹的人虽多,却也是安安静静,连点杂声都不见,越发狐疑起来。娇娘带着女儿进去了一刻,红着眼眶出来,但她清明理智,对曹姽等人道:“族里拨了个空院子给我等落脚,我们赶紧过去安顿。”
一行人往城北去的时候,娇娘才找了个僻静处对曹姽和阿揽边走边说:“这城里如此安静是有缘故的,孙冰惯网罗美色,前年交趾进贡了一个女子,很得他的欢心。只是蛮夷女子野性未尽,孙冰竟也时时陪着她在外行走游览,一年里有大半时间不在广州府。若是他行走在外发现有人说他坏话,便割去那人口舌,活剥了头皮,示众三日,因此人人自危,不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