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威武艺超群,一柄铁剑左支右挡,奈何这些衣衫褴褛的野人足有二十数人,因曾常年劳作于田间,虽瘦骨嶙峋,力气却不小。平日打个把兔子野猪,也不是未试过,这样一来,周威招架得就明显吃力。
他心神一定,一剑挥在牛臀上,牛“嗷”得吃痛,撒蹄子飞奔出去。只是车上两男三女,车辕又被拆卸过,速度比之从前,慢了许多。且颠簸剧烈,稍有松懈就有被横甩出去之感。
待陆参勉强驾着牛车晃晃悠悠跑出十几步,王慕之方才醒道:“周兄怎办?”
他在家中华宅众仆,何曾遇过这等劫盗之事,当时也是没了主意,如今远远见到周威奋勇搏杀,只觉自己已成忘恩负义之徒。
曹姽莫名奇妙看他一眼:“如何救?谁去救?你还是他?”
王慕之哑然,正在驾车的陆参如今被曹姽一指就打寒颤,曹婳见妹妹语气生硬,望了一眼缩在车厢一角瑟瑟发抖的陆亭君,唯恐往后有小人以今日之事对妹妹不利,遂软语道:“唯今之计,该当先行下山求救,那些人存了灭口之心,小心我们一众人全折在这里。”
折一个还是折一群,这选择一点也不难。
王慕之权衡一下,只好心道此生可能无缘与周兄在仕途上互相提携了,想起父亲的嘱咐,一时很有些无精打采。又惟恐被盗贼追上,时时往外探看。
曹婳暗啐一口,突然扯着曹姽道:“快瞧!”
原来周威见他们逃出几丈之远,便能放心使出身手。因关乎性命之忧,他铁剑电转,将自己周身护得密不透风,忽地如疾风般迅疾突刺,刺倒一片,成功甩开围堵,也朝曹姽等人的逃路方向而来。
危急时刻,周威“蹬蹬”几步,竟赶上前来,双手够到了牛车尾部。纵身提气一跃,突然一声闷喊,小腿竟被追赶的贼人拿铁犁耙抓到,刷下几大片肉来。
牛车因此猛地一歪,险些倾覆,曹婳都翻到了陆亭君身上,压得这娇弱的女郎直翻白眼。
周威半身扒在牛车上,双腿鲜血淋漓,牛车速度骤减,几双漆黑狰狞的手几乎已抓到牛车尾辕,黑而凶残的脸膛让才缓过气的陆亭君惊叫大喊:“快把他扔下去!扔下去!”
王慕之环视着车内,两位公主、陆氏兄妹以及自己和受伤的周威,还有车外晃动的那些像野兽一样牙口似在滴血的凶人,周威被扯掉大片肉,几乎露出白骨的小腿。
丢弃谁呢?王慕之袖子里的手动了动。
就在这时,曹姽突然出手按住周威的肩膀,右臂高抬,伴着“嗖嗖”几声,数道金光在眼前闪过,紧随的黑影惨叫出声,从牛车尾部滚落下去。
☆、第十三章
王慕之方一动,周威虽因疼痛导致神智昏沉,战场上磨练出的警醒明锐却丝毫未有所减弱。
然他亦然清楚,自己已身受重伤,且是伤在逃命用的脚上,对一行人等来说不吝是个巨大的负担,陆参、王慕之于他不过是看中他背后的义兴周氏的势力,而荀氏亦不过是萍水相逢之人,英雄未成而气短,莫不是今日真要折在这会稽山上?
若王慕之真对自己动手,自己虽不至于将他视为害命仇人,然但凡在世为人,且周威自己仅在人世度过十六个寒暑,又岂会甘心未立功业,就丧于荒山野人的手上?
周威灰心丧气地闭上双眼,伤腿堕于木质车尾辕处来回晃动,把掀卷的幡帘都染成一片通红,像是一只贪婪的水蛭,即刻就要将他吸干。上身欲撑起而无力,但以他仰躺的视线,却可以清楚看见王慕之在袖中捏紧的拳头。谁能想象,这如美玉般的郎君,如透璧的手上,竟也有根根浮现的青筋?
这时一只稚嫩而有力的手按住他的肩膀,周威感觉肩上脉搏都为之一动,仿佛血液要从心口喷涌出来。
他睁眼望见曹姽的眸中,这年幼的郎君澄澈的瞳中竟是难言悲伤,他显然也明白了王慕之欲做而尚未做的意图。明明是千钧一发就要命丧荒山的夺命一刻,三人却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这不可告人、却又无可指摘的隐秘情势。
曹姽不知道若不是因为周威受了重伤,那么被王慕之丢弃的人会不会是自己?亦或是连曹婳都不能幸免。
她的眼神突地果决起来,左手牢牢按住周威的肩骨,其间凌厉竟远胜于他外表年纪,周威觉得自己明明没有受伤的肩膀几乎都要被这眼神灼伤。
这时曹姽右手袖管受风翻起,露出青龙缠臂铜弩机,机身是一只白虎卧云,小巧的白虎腹中藏着数支精铁弩箭。
她就如方才投出莲花骁一般,例无虚发、发发要害,拿犁耙几乎扯断周威小腿的那人,被曹姽一箭透眼而出,脑后爆出一片红浆,弩箭“咚”一声叮在土道旁的矮树上。那人像只断线的纸鸢,双腿一弯摔在自己的犁耙上,生生将脖子穿了上去。
他的同伴却因为这一路奔袭,早已杀红了眼。有人遇害,仿佛更坚定了他们将牛车上人一网打尽的决心。
曹姽一咬牙,毫不犹豫抬手将弩箭射入距离牛车最近的人的眉心。那人前冲之势太猛,直接往侧前方横飞出去。牛车后轮轧过人体的不知何处部位,溅起一片血肉,染红了曹姽半边袖子。
还有三人紧随不舍,白虎腹内只有仅存的一支铜箭。
曹姽呼吸加重,周威见她这次迟迟不出箭,心内明了,就去掰她按着自己肩膀的手。
曹姽看一眼王慕之,声音恨恨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周兄忠义,荀某敬此等忠义之士,若有小人作祟,箭剩下一支,我便送给自己人!”
王慕之从未亲眼见过狼,可观曹姽却真正如一只草原上冲他示威的幼狼,他脑子里突然闪过台城内的传言:三公主姽,燕王慕容傀钟爱之幼女,骄奢无度,却亦最像当今陛下曹致,小时随燕王在辽东常住,女帝若是“十发十中”,燕王亲自教养的公主当得起百发百中。
辽东行猎,猎场百里,燕王及手下捕获常以万计。这样成长起来的三公主,没有手软的道理,更无虚发的可能!
只见她拿窗边苇席精帘的结绳缠在脚踝上,突然半身翻出窗外,腰身弯出极不可思议的角度,如马上飞燕。狂乱的颠簸中,竟又是一箭,这一箭至关重要,曹姽竟将铜铸虎尾所扭成的扳机生生扣断。车后追着狂奔的二人,以曹姽冒险翻出的角度正站在一线上,精铁机簧带动细韧丝帛绞鹿筋而成的弩弦,力道足有百来石。近距离之下,同时贯穿二人胸口要害,双双从破衣烂衫内飙出一股血箭。
周威若不是爬不起身,早要抚掌击节,大赞一声“神乎其技!”王慕之瞧得目不转睛,不知何故竟离不开那只细白的纤臂,龙身缠在其上,而那肩臂却有不输于千锤百炼金属的强韧。他顿起敬而远之之心,却偏偏移不开目光。
曹姽腰身一腾,以一种绝难想象的柔韧翻回车内,几乎扯下自己半边袖子般将盘龙缠柄从手臂上卸下,扔掉白虎箭匣,那青龙现出全身,竟是一把南夷所用弯柄匕首。她这样翻腾竟连气也未喘,然毕竟十岁之年尚小,似乎已是强弩之末,这匕首被她直甩出去,周威心喊“不妙!”
果然,那细小却锋利的匕首只像一道“飒飒”的微风,声势如不可挡,最后却差之如许,只削去最后那人半片耳朵。
这不要命的人像是索命的恶鬼浑不知疼痛,挥舞着斧范砍在车尾辕上,离周威的要害不过毫厘,车辕崩裂的木屑几乎飞到曹姽的脸颊上,这细微至极的刺痛在失手之后,如贯心般让曹姽僵得手脚麻木。
曹婳和陆亭君的尖叫像是从云外传过来,曹姽听不分明。那恶鬼的手离开了斧范,眼窝里插着的那支箭矢尾端,鹰羽还在震颤。
牛车再一刻就要散架,陆参是将腰带都解下拴在车辕上,陆氏豪富之家,衣饰布料富美,才好歹撑了这好些时候。
他揉揉眼,发现原该在山下等待的侍人及其荀氏姐弟的部曲不知为何都上到了半山,部曲中戴着一顶奇怪圆帽的胡人大汉的强弓还未卸下,知道有人来救自己,陆参心下一松,发现周威剑刺牛臀之处,早已被自己失去心智般抽得稀巴烂。
陆参手上一停,血流如注的牛一歪,侧跪在地上抽搐。他也不知自己的下衣因为解了腰带的缘故松脱,外袍迎风翻卷,光着两条腿,像跑脱力的狗一般倚在车身上喘气。
大虎素来温柔缜密,小虎又活泼急切,两人皆放心不下曹姽,待众人上山一刻后,她二人就强令部曲随自己步行上山。
陆氏的侍人们原已散到富春江边戏水,本不情愿跟随,但见荀家的部曲全都走空,自然也不敢留在这荒郊野外,这才会跟随着一道上山来。
大虎在几乎成一堆烂木破布的车里寻找曹姽,周威血流如注的双腿让她惊吓得几乎晕厥,直到看见曹姽才猛地跪到地上,抱住自己公主的双腿哭泣。
一旁的小虎见曹姽血染了半只袖子,大呼小叫以为曹姽受了伤,曹姽才卷起袖子示意自己没事,言明周威急需救治。
身边陆亭君竟还未哭累,脱险后又是嚎啕一番,陆参拉扯好衣物忙上前安慰,陆亭君止了哽咽,怪责侍人没有尽速解救自己,劈手就将贴身婢女的脸蛋扇红。再见王慕之,站在路边,似是超然望着这一片纷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