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这短短几年,深刻的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最可怕的,并非世界毁灭、宇宙洪荒、猛兽来袭……而是人心。
有这样一番感叹,或许因为,我就是亲身经历者。
很多人都评价过我这个人,他们说过我性子温吞,说过我仁慈善良,说过我谦恭识大体…叶…
只是可惜了……可惜他们看到的,都只是悬浮于表层的幻像。
不过这层幻像确实太难被人辩识出,因为甚至于我也曾认为我是这样的人。可纳兰的那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却不是白被人奉做经典的。
所以原来我活得千百年来,竟从不知自己其实是这样一个人……
一切的一切翻覆变化好似还只是片刻以前的光景,
当日四人对峙,我不曾想过那只蜻蜓妖竟然这般厉害,也不过是千年妖精,入个什么血族,道行便如此蛮横。最后竟生生逆了时空,甚至将所有人的命格都改了一番。
是,我记得这些。她可以翻改我的命格,却永远都抹不去我的记忆……这世上没有任何物种可以抹去我的记忆,除了为我下这道咒的娘亲。
但那也只是曾经了,因为我的母亲,早在三千年前那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中,灰飞烟灭了。
这故事,要扒来听,也实在老套。
我的娘亲,是一只美人妖狸,游历凡间时爱上我的父亲,与他结为连理枝时,便告知了妖精身份,父亲也曾在那花烛夜下许诺过“不论你是人是妖,我都视若珍宝。”
只是这一句誓言,原是禁不住时间推磨的。
那年我才不过将将五十岁,那日娘亲才刚刚用自己五百年的修行道行,为父亲续了五十年的阳寿,
可第二日,父亲便举止怪诞,最后甚至夜夜不归家,娘亲施了法术一寻,才发现父亲竟是在青楼里,且日日同那些风月女子厮混玩闹。
母亲这才明了,父亲这竟是在骗她五百年的修为,为的只是让自己再长五十年阳寿。
而恰逢此刻,天雷劫来临————这是专罚那些个违反那条天规,而设的雷劫,那天规便就叫做:人与妖,不得相恋。
就是如今再细想一遍,那时我娘的神情面容,也还能在我眼前逐个浮现出。
我也还一直记得她最后抱着被法术弄昏的爹,指尖轻拂爹的鬓发的场景,
“辰逸,娘要你永远记得今日,我要你懂得,爱上凡人,便就会是这个结果!”
这是她这辈子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最狠烈的一句话。之后她便看着我的眼睛,伸手施下了这个谁都不可解的法术,名叫做“永忆”。7
至此,我的娘,便含笑拥着父亲被那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劈死,魂飞魄散。
“永忆”一术,是我娘亲独创。若说真要解这法,恐也只有踱上奈何桥,接过孟婆手里的汤药灌了,才有可能将这千年渡越的时光,忘得干干净净了。
所以哪怕血族能逆天而行又如何?照样是删不去半刻记忆的。
那么,我便是原原本本知道的,这场“假戏如何成真”戏码的,第二人。
蜻蜓妖果然是厉害的角色,在那个伪作的时空————沐菲术受了我解开的记忆却不知道要思考,钟予修竟然真的就担下这样一个不义之罪,将所有的罪责全数揽尽,甚至真的要送菲术回原本的那个时空。
但薛晴婷毕竟只可以改这样一部分命运,其余的,依旧是要看个人的意愿发展自生,就比如说,再怎样法力高深,可逆天反权,也终是无力左右“情”这一事的。
我本是想将此一事告诉钟予修,毕竟自己也早失去了爱菲术的机会,那么也就只能退一步,让菲术得到她所该有的幸福了。
然而这次令我不曾想到的,却是钟予修先找上了我,便就在转移菲术身子的前一个时辰。
那时,天色不过才蒙蒙亮,我们约在一处亭子谈话。
我正在腹中打着草稿准备告诉他这一事,他却先开了口,而他这一开口,却让我把肚里的草稿搁了一搁。
且听他说的是,“辰兄,我今日找你来,便是要托你照顾好菲术的。
这句我倒也还不觉得什么,毕竟他真的是以为已经无路可走了,然而这下一句,便实着让我不敢相信。
钟予修抬眼望向空中淡淡飘起的两丝雾气,负手而立道,
“我有个故人,可以施法破时空,把你们送回去。我送术出这个时空,便就是要她逃脱血咒的感应和控制,那样……她就能远离这危险了。
而送完术,我便把这一身的灵气转赠予辰兄你,从此后,你便不再是妖了,那么你们在一起,也便用不着再怕天雷劫了……”
这朝我抛过来的,竟是个大大的诱惑。
我便开始游想起自己是否真的太过慈悲太过善良,我和菲术最大的障碍便就是人妖不得相恋这条规则?如今既然有了这个机会,可以和她在一起,那么如果不承接下来,便真正的是傻是愚蠢了……
但是那个次要的障碍,却也是不得忽视的,那便是菲术她,对我不曾有情。
我疑心这里面有诈,既问他,
“那你又为何不与菲术去那个时空?然后你们……”继而心思又飞转,不觉我已将那猜想脱口而出,
“还是你其实舍不下这千年的修为,由此不愿和她在一起?”
可这一细想,却又是觉得不对,这怎么可能?他都说了将灵气给我,那么猫灵没有灵气又如何登仙?可见并非是他舍不下修为,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得他必须这样迂回的要我照顾菲术?
这……应该算是下下策了吧?若不是有什么重大变故,他是绝无可能这样做的。
果真,一切便真如我所料。
我尚在抓挠般的纠缠思索间,钟予修却思虑的甚是周全,他将那些我早已明了的薛晴婷如何成为始作俑者的大概情节讲了一遍。
而后好似极为疲累的揉了揉额心,他闭了闭眼,淡淡道,
“这一切说来复杂,晴婷在术去的一百年后找上了我,因着她是术的妹妹,术曾托我照顾她,那么我必然是要尽心的。于是这千年虽说过的不算风平浪静,但也还算不曾发生过什么大事。
谁料那日摊牌,她却对我说,她已这千年间已经在我的吃食、饮水、空气里掺了微少不曾让我发觉的血族的异术,名叫做‘锁魂’。
血族的这种锁魂术可以把两个灵魂锁在一起,如若被施法者是个凡人,离了施法者一天便会死去。
而如果是像我这样的八尾猫灵,离了她,最多也只能活一年……”
钟予修的目光瞥向了别处,亭子周围的杂草一茬一茬乱乱生长着,草丛里的蛐蛐轻轻振翅发出悠悠鸣声,静谧异常。
“我……绝对是不可以再和她在一起了,这也只会惹她伤心罢了。”
我震惊了片刻,须臾终是问他,
“那你是想呆在她身边还是……”
“不,再过几千年的苟且偷生吗?
辰兄你是你忘了,我早便与你说过,我等了她千年。失了术,这几千年就像是天上的云,飘一下便远了,那么这日子,有什么好过的呢?”
那时我看着这个长我几百年的男子,忽而觉得自己曾受过的苦,若此刻要和他比,真的半点也及不上。钟予修,果真是一个值得我敬佩,拿得起,放得下的好男儿!
“不过,辰兄,我尚有一个执念未了,此不情之请,还望你能成全。”
“哦?”
他叹息,眸光里有一瞬的黯淡,
“我这一身灵气,给了妖,那便不但无需像灵一般化去修为,反倒还可将元神练得更精纯。
我这里,只是想让辰兄,把术腾出一年给我。
你也知道,没了灵气,我也只可化为原型,就让我这只猫,伴在术身边一年。其余的,你要用修为续她的阳寿也好,用些仙草灵丹也罢。我只要这一年,能静静的,在她身边,看着她。”
说罢,他抱了拳,向我作揖,那样的姿态,我倒是从钟予修身上第一次见。
当时我也不知是何心态,便好似极正经的收了他这一礼。
我恍惚记起一事。那时四人对峙前一刻钟,钟予修曾对我说的那句“辰兄,待今日之事完毕,我便想请你一叙”。
这样一句话,这个人说时,究竟是包含了怎样的颓然无奈————原来他早将这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滴水不漏了,只待我的这一点头,这个惊天谎言即可起始、运转。
我心里敬佩,便应了他,这般自己肚里的那些草稿,是也不用再打了,告诉不告诉,都是这番结果了。然却又记起一事,问他,
“若如薛晴婷追到那个时空又该如何?”
“不会了,来这里之前我已用千年法力,封了她三年,那是八尾猫独有的法术,她定是解不开的。”
“可她不是还有血族那异术?”
“这辰兄你且不知了。”他淡淡笑着,眼里全然的笃定,
“前世我在术身旁呆过几百年,对那血族了解的也还算透彻。我前日试探了她,她也只有一个逆天的机会了……而术曾说过,若真动用了最后一个机会,便会死的极为惨烈,我想她也是知道的。
以我对晴婷的了解,她自是更看重些她的命。且毒是她下的,她知道我只这一年可活,她为一堆枯骨破时空死去,有甚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