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左议政宁海君送来的请柬,请我入他府中弹奏琵琶,被我婉拒了。”晚清整了整衣裳,杜九重接过话来:“素闻宁海君好色如命,又性格浮躁,被晚清所拒,必然不会甘心。我问过妓院守门的小厮,他说曾见一名锦衣大人和一顶小轿从偏门出去,这样想来,劫走清明姑娘的,就是宁海君无疑了。”
“宁海君……”杨恪念着这个名字,眉头皱起千沟万壑,高丽的王子劫走清明,他要如何去救?
如果,如果他还是皇帝,这样的事情就绝不会发生。只需要一道圣旨,别说是宁海君,就是高丽王,也得将清明好好地送回来,但如今,他连自己都保全不了。
他从没像现在这般想要做皇帝。
“公子不必过于担心。”杜九重劝道,“晚清,为杨公子弹奏一首《普庵咒》,助公子宁神静气。”
杨恪不耐地挥手:“如今我哪还有心情听曲?”
“在下虽与清明姑娘只一面之缘,却也知道她并非泛泛之辈。”杜九重从柜子中小心地拿出一只青玉杯,杯身玲珑剔透,隐隐透光。他将杯中注满美酒,捧到杨恪面前,“来、来,杨公子与我一同饮酒听曲,静待清明姑娘回来。”
杨恪惊疑地望着他,这位九重先生眸中有万千光华,仿佛天地皆在他心中。接过酒杯,与他一同在竹席上坐下,晚清弹奏起《普庵咒》,曲子虽好,但少年帝王却听不进一个音。以前在宫中,他最烦听朝政,只想与后宫美人们一起演奏琵琶曲,纵情声色,今后,他恐怕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心境了。
曲子刚弹到第二节,门忽然开了,杨恪抬头,看到清明,高兴得一跃而起,走过去握她的手:“清明,你终于回来了。”
清明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他愣了一下,清明躲避着他的目光,低声说:“让你担心了,我没事。”
“清明姑娘平安归来,当浮一大白。”杜九重笑道,一口喝尽杯中酒,“想必姑娘也不是空手而归吧?”
清明听他如是说,喜道:“先生已同意助我主了?”
听到她说“我主”二字,杨恪心中徒然一凉,她在刻意与自己拉远距离。
“姑娘会错意了,在下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难道先生一点都不关心高丽局势?”
“高丽政局,与我何干?”杜九重道,“我只顾饮酒听曲,赏月吟诗,哪管外面是乾坤逆转,还是换了人间。”
清明回来,杨恪的心安了一半,拉着她在竹席上坐了,也不顾她是否愿意,只牵着她的手,笑道:“九重先生有魏晋风骨,令人叹服。既然先生不愿谈天下之事,那今晚我们就只谈风月。”
说罢,竟与杜九重谈起琵琶来,风度卓然,若不是他一身的血迹,清明真要以为他只是一位曦朝的文士,正与故友吟风弄月、把酒话浮生。九重先生也不扫兴,二人相谈甚欢,于国事,真的不谈一字。
转眼天色渐曦,酒已喝完,杨恪正了正染血的衣冠,起身告辞,携清明回竹间小筑去了。九重先生忽然大笑起来,晚清奇道:“公子为何发笑?”
“我竟看走了眼,只当他被仇恨蒙蔽心眼,非可造之材。今日才知,曦朝杨家,不愧是天之骄子,这少年,有黄龙绕颈之相。以前是文士风流,如今又添了杀伐决断之勇,看来他的天子之气,还未断绝。”
“难道一夜之间,他就解了心中仇恨了么?”
“自然是未解的,不过只要有这位清明姑娘在他身边,无论怎样的困境,他都能应对自如。”杜九重望着窗外飞舞的竹叶,叹息,“可惜这也是他的软肋啊,失了她,他又该怎么办呢?”
匆匆回到竹间小筑,家奴跪在门边,诚惶诚恐:“公子,您让小的做的事,小的已经办妥。”
杨恪点了点头,对清明道:“这里已经不安全,我们马上离开。”
“去哪里?”
“先出城,再做打算。”
清明沉默,是的,如今的高丽都城,已经不安全了,但若是出去了,再回来又是何等的天地呢?
“杨公子何必这么急着走呢?”熟悉的嗓音,九重先生站在竹林中微笑,“若二位不弃,在下倒是能为贤伉俪安排一处宿处。”
听到他如是说,两人心头都是一喜。
“那就有劳先生了。”
杜九重安顿他们的下处,竟然是高丽王赏赐给他的一处别苑,两人都不疑,九重公子行事,绝不会用卑鄙之法瞒骗彻夜长谈的友人。
杜九重亲自带了他们到一处小院,园中种着牡丹,只是早已过了花开的季节,一位梳双环髻的少女已等待多时。
“这里是牡丹园,这女孩名叫牡丹,请二位先在此处将就一段时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她。促膝长谈一夜,想必二位也累了,在下不便打扰,告辞。”杜九重一拱手,转身离去,没有多余的话,来去如风,随性而为,杨恪不禁在心中赞叹,真乃名士也。
牡丹是个天真的少女,带着二人进屋,伺候洗漱完毕,为二人轻轻合上房门。屋中只剩下两人相对,清明有些局促,迟疑了好久才说:“你有伤,睡床吧。”
“清明,宁海君没有对你做什么吧?”杨恪关切地道。
清明摇头,想告诉他高丽宫中即将生变,却被他双臂环腰,抱入怀中:“清明,你能平安回来,实在太好了。”
清明想要挣脱,他抱得更紧:“我们已是夫妻,何必再分开睡,你也累了,歇息吧。”
夫妻二字像是针一样,刺在清明的心头,她奋力挣脱开:“我不习惯与人同睡。”
杨恪有些恼怒,急道:“清明,你究竟对我还有什么不满?”
“我……”话未出口,杨恪已经吻上了她的唇,他的吻温柔而热烈,她神情有些恍惚,像是沉醉在这春光里,烟丝醉软,香雾靡靡。尝够了她的唇,少年帝王又顺着她的脖子一直吻下去,两人都发出低沉的喘息声。在这令人迷醉的旖旎中,清明心中忽然如电般闪过钟品清的脸,她在犬戎的帐篷里,被一个高大粗野的男人抱在怀中亲吻,眼角混杂着无助和绝望。
像是受了莫大的震动,清明用力将杨恪推开,杨恪诧异地看着她,她的腮边已有了泪。
“你……为何讨厌我?”少年帝王想要替她拭去眼泪,被她躲开,他感觉到两人之间那一层无法冲破的隔阂,“你对我,并非没有情义的吧?”
清明无言,记忆深处的那些事她说不出口,更不想让他知道,他的皇后为了她,曾做过多么羞耻的事情。
那些羞耻也是她的羞耻,钟品清的绝望与悲戚,结成了一道无法越过的高山。
“是……为了品清对吗?”以杨恪的才智,又怎么会想不到,他的眉间爬起一丝愁容,“你还在替她恨我。”
清明沉默,看到窗外的花丛,忆起钟品清所说的宫中牡丹,曾经许以终生的见证,繁花似锦过后凋零无踪,连落下的花瓣,也被践踏入土中,化为污秽的黑泥。
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第六章 对弈
〔身份卑微又怎样?她怀了他的孩子,从此怀了一个江山。〕
一连三天,都不见杜九重的身影,牡丹依旧是每日来伺候,只是一问三不知。秋意渐深,清明望着院中开始凋零的落叶,眉间浮起一丝焦急。
“不能再等了,今晚我要入宫一趟。”清明道,“金大人生死未知,宫中形势不明,打探清楚,才能做下一步谋划。”
“高丽宫虽然只是王府级的宫阙,但依然守备森严,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杨恪目光宁静,“你又何必如此担忧,杜先生会有所安排。”
“你就如此肯定他会帮你?”
杨恪伸手爬梳她披散的发丝,她心头一震,侧身躲过,杨恪也不恼,转身坐下,为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他若不肯帮我,就绝不会带我来这里。这三日,你以为他是在游山玩水么?”
清明望着他,觉得越来越陌生。
“来,坐下饮茶,等候九重先生吧。”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大笑,清明打开门,看见杜九重穿一身白衣,头戴儒巾,径直走进屋来,朝杨恪一拱手:“让杨公子久等了。”
“先生何出此言,请坐,您的茶杯我已预备下了。”杨恪将桌上仅剩的杯子放到他面前,亲自倒了茶,琥珀色的液体醇香浓郁,两人相视而笑。
“清明姑娘是打算入宫吗?”
清明望了他一眼:“是的。”
“巧了,在下正想请姑娘进宫一趟。”
杨恪端茶的手一顿,诧异地望着杜九重。九重公子拍了拍手,牡丹捧着一套衣服进来:“姑娘,这是宫女的衣服和牙牌,王宫东侧角门我已打点好一切。”
“且慢!”杨恪皱眉,“先生,现在入宫,不会太过冒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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