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时辰后,沈志华得悉何欢用过午膳,喝了汤药,坐上马车准备回何家,他赶至二门,就见马车正驶出大门。
马车内,何欢透过车帘的缝隙,怔怔地看着沈家的高墙青瓦离自己越来越远。此刻,她的心中纵有千万个不舍,也只是暗暗祈祷,儿子能够坚强地活着,等待母子团聚的那一天。
街道旁的茶楼内,林梦言头戴帷帽,默然坐在二楼雅间的窗户旁。眼见沈家的马车缓缓向何家驶去,她的双手紧紧抓着窗棱,尖细的指甲几乎扎入木头。
梅清低头站在一旁,不敢言语,两只手臂不自然地下垂。早前,林梦言在沈家受辱,回家就用绣花针扎她泄愤。纤细的绣花针扎入手臂,不会流太多的血,却让人透彻心扉。
这一刻,梅清仿佛看到隐藏在帷帽后的狰狞面孔。她“噗通”一声跪下,哀声恳求:“小姐,不如……回家吧!”
“连你也觉得,何欢比我漂亮?”林梦言愤怒地瞪着梅清。她的脸颊火辣辣地疼,她的父亲听完她的叙述,不去找何家算账,居然打了她一巴掌。一定是何欢装病,与何家的人一起设局,害她在沈经纶面前出丑。
梅清不敢直言,避重就轻地说:“小姐,人人都知道,大姑爷不可能续娶何大小姐。”
林梦言冷笑,复又朝窗外看去。突然间,她“咦”了一声,指着街上并肩而行的两个人,问道:“那人不是衙门的林捕头吗?他身边的男人是谁?”
茶楼下,林捕头一边走,一边向谢三解释:“何大夫一家世代都在蓟州开医馆,不止医术好,医德更好,他说的话定然没错。”说话间,他偷偷打量谢三。
午膳期间,他们已经走访了三家医馆,大夫们纷纷证明,沈念曦病重,就算侥幸救回一条性命,也会落下病根。
谢三触及林捕头的目光,笑了笑,叹息道:“本来我不想打扰姑爷,这会儿姑爷家出了这样的事……”他复又叹一口气,似乎正为该不该去沈家慰问犹豫不决。
林捕头收回目光,朝着沈家大宅方向望去。他见过林曦言,那是一位如阳光般明媚的女子,年轻,健康,有活力,怎么会因为母体虚弱,令胎儿先天不足?最令他觉得蹊跷的事,稳婆说,女人生产本就十分凶险,沈大奶奶娇生惯养,身子柔弱,受不得痛楚,挨不过那关是天意。以他几十年的阅人经验,稳婆神情慌张,言辞闪烁,必没有说真话。
短暂的沉默中,谢三突然停下脚步。
“谢捕头,怎么了?”林捕头侧目。
谢三一脸犹疑,见四下行人稀少,他压低声音说:“林捕头,不知道能否冒昧问一个问题。”
“谢捕头请说。”
谢三不好意思地问:“姑爷回蓟州十年,怎么会时隔这么久才续娶?”不待林捕头回答,他低声解释:“眼下看来,我得去姑爷家里走一遭,我怕到时不小心说错话。”
听到这话,林捕头微微诧异,但转瞬间便掩下情绪,只道蓟州人人都觉得,沈经纶与前妻鹣鲽情深,但事实到底如何,他并不知晓。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走了大约百余米,林捕头借口衙门尚有公事等他,向谢三告辞。他向着县衙的方向走过一个街口,转身入了一条小巷。回头见身后并无谢三的身影,他转道往稳婆家走去。
可惜,稳婆见到他,眼神虽难掩慌张,但无论他如何质问,她都没有改口,口口声声林曦言体弱,才会令自己一命呜呼,又生下先天不足的儿子。
林捕头质问稳婆这是后话。当下,谢三目送林捕头远去,举步走向小巷深处的小酒馆。
长安见到主子,慌忙迎上前,焦急地问:“三爷,林捕头会帮我们吗?”
“他仍旧不相信我,但对沈经纶起了疑心。沈念曦生病的事,他会帮我们追查的。”谢三的嘴角勾起一抹坏笑。虽然林捕头处处提防他,但他对林捕头倒是蛮欣赏的。
长安被主子笑得毛骨悚然,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小声问:“三爷,沈大爷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引你去沈家?会不会太夸张了?”
“他欲引我上钩,大概只是‘顺便’而已。”谢三摸了摸下巴,喃喃自语:“可惜,他离开京城的时候我还太小,没能见识一下风华绝代的大梁朝第一才子,冠绝京师是何等的风光。”
长安被谢三酸得打了一个激灵,苦着脸说:“三爷,说起来是我们擅闯沈家在先。”
“的确。”谢三点头,大步走上小酒馆的木楼梯。
长安亦步亦趋跟着。他跟随主子多年,自然知道主子心情不好,但还是问道:“三爷,何家大小姐那边,难道真的就这么算了?”
“好端端的,提她干什么。”谢三的声音满是不耐烦。
昨夜,当谢三意识到,何欢为了追求后半生的幸福,这才把他出卖给沈经纶,他虽不耻她的行为,但他已经不生气了,毕竟他一直信奉,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再说,他一个大男人,实在没必要和一个小女人斤斤计较。至于所谓的勒索,他相信何欢不会蠢得自投罗网,主动去衙门状告他。
谢三本以为,他和何欢自昨晚之后便再无瓜葛,可就在刚才,他又看到了她。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看得分明,她穿着崭新的水绿色半臂,脸上抹了胭脂,坐在沈家的马车上,痴痴望着沈家的方向。
先前他忙着应付林捕头,并没十分在意,这会儿听长安提起她,他的心中顿生不耐烦,低声命令:“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她。”
长安缩了缩脖子,不明白自己又说错了什么。他紧跟谢三的脚步,跨入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
屋子内,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看到谢三,赶忙起身行礼,唤了一声:“三爷。”
谢三轻拍他的肩膀,笑道:“谢捕头,这里并不是京城,你唤我谢三就是。”他从腰间拿出六扇门的腰牌交还给他。
男人接过腰牌,让出窗口的位置。此人正是腰牌的主人,六扇门捕快谢正辉。
谢三行至窗前,望着小巷尽头的一扇木门,问道:“有动静吗?”
谢正辉摇头道:“这几天在下派人十二个时辰跟着他,先前他并没有与特别的人接触,倒是今天,永记当铺的黄掌柜找过他,两人关起门说话,大约有大半个时辰。”
“又是黄掌柜。”谢三食指轻敲窗棱。
谢正辉口中的“他”名叫冯骥阳,是一名掮客,大约八九年前来到蓟州。他们之所以监视他,只因十多年前,他并不叫这个名字,当时他与唐安等人一起,是先太子府上的门人。
长安站在一旁,顺着谢三的目光看去。他想提醒主子,何欢与黄掌柜亦有接触,想了想,还是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
谢正辉站在谢三身后,压着声音说:“三爷,十多年前,姑爷虽然经常进出先太子府邸,但他并不一定认识冯骥阳……”
谢三打断了他,肯定地说:“冯骥阳出现在蓟州绝非偶然。沈经纶或许不认识他,但沈志华一定认识。”
闻言,谢正辉默然。谢三低头望着幽深狭长的小巷,若有所思。
“蹭蹭蹭”,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贩夫打扮的青年走到门口,对着谢正辉耳语几句。谢正辉听完,挥手命他退下,回到谢三身边说:“三爷,已经查清楚了,黄掌柜找上冯骥阳,想让他找几块苏绣,最好是善因姑姑的真品,仿制品亦可。冯骥阳拒绝了,这会儿黄掌柜去找其他掮客了,看起来,他要得很急。”
“姑姑?宫里的人?”谢三侧目。
“三爷有所不知,十多年前,善因姑姑是宫里的红人,娘娘们都爱她的苏绣,包括已故的先太子妃。五年前,先皇驾崩,善因姑姑出宫之后,再没有人见过她。”谢正辉说到这,微微一怔,似自言自语般喃喃:“那个黄掌柜怎么会突然提起失踪了五年的人,按理说,只有京城的贵人才知道‘善因姑姑’的名号……”
“咦!”长安轻呼一声,“他出门了。”
谢三低头朝远处看去,就见冯骥阳阖上院门,站在院子门口左看看,右瞧瞧,续而拉了拉衣领,缩着头往巷子口走去。他吩咐长安:“你呆在这,我去瞧瞧。”
“三爷……”长安跟着走了几步,目送谢三远去。
谢正辉看了看他,笑道:“怎么,你又苦劝三爷尽快回京了?”
“没有。”长安坚定地摇头,“三爷说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他绝不回京,我哪敢再劝。”他一脸愁苦,懊恼地说:“早上的时候,我去青松观,一时情急之下,想用一百两银子帮我传个口信……三爷说我打草惊蛇,坏了他的事。”
谢正辉无奈地摇头,只能安慰长安,他早就命人跟着冯骥阳,再加上谢三本身也是习武之人,不会有危险。
长安回到窗前,探头望着谢三离开的方向,嘴里嘟囔:“其实都怪那个何大小姐,当初在沈大爷家,若不是她陷害三爷,哪里有今天的事。说起来,她可真是会做戏,如果我是三爷,绝不会就这么算了,一定要让她好好吃些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