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二十二)
孟卿云微微垂首,神色掩映在暗中,看不分明。
陈勤欲言又止,她觉察到,侧目:“还有什么?”
他低下头,思量须臾,低低道:“贵妃已有身孕,但数月前胎儿就已停止生长,是以并未显怀。”
……
她浑身发寒,手心里沁出薄汗,有些无力地靠在车壁上龛。
“主子?”陈勤询问,她抿抿唇,眼睛里的光明明灭灭,半晌低声道:“你今日没来过。”
陈勤一顿,“是。”
庆雅竟然有了身孕……她竟然有了……萧戎的骨肉?这刺激来得太大,她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消化庆。
萧戎……的孩子?
孟卿玉怎么知道的?她给庆雅送药,难道不是为了害庆雅,而是为了那个孩子?这不是没有可能,若有了这层考量,那也不用再费神琢磨孟卿玉是为了什么要对已经落魄的庆雅出手。
萧戎膝下无子,若是庆雅怀孕的事被人知晓,即便她已经沦入冷宫,也难保不会母凭子贵再出来。要是生下皇长子,庆雅身份更是无人再可撼动……孟卿云打了个寒颤,按住额头。
“陈大夫,医馆到了。”苏历在外头道。
陈勤看向孟卿云,她微微颔首,他这才下车去了。苏历隔着帘子问:“主子,咱们现在去哪儿?”
她喉咙干得厉害,低头沉默半晌,哑声道:“进宫。”
孟府马车去而复返,侍卫倒没多心,只以为还有要事,孟卿云径直去了内宫,果然庆雅的死像一阵微风拂过,连涟漪都没吹起多少。太后命下人去处置了尸身,自个儿连看都没看一眼。
她到了永安宫,宫人连忙去禀报,须臾折返,恭敬将她引进去。
天已黑了,孟卿玉正在灯下描花样子,见她来忙放了手上的东西,笑唤:“哥哥。”容色娇俏动人,一颦一笑皆是可怜可爱。
孟卿云抬眼看了看初一等几个宫婢,开口道:“都出去。”
初一一愣,转头去看孟卿玉,她面上亦是一顿,片晌勾起唇笑道:“哥哥这是做什么?几个都是家养的丫头,还有话不能说么?哥哥只当她们是摆设,不必在意。”
是怕出了事,没人护着她么?
孟卿云冷冷一笑:“妹妹可要想好了,真要当着她们说?”
孟卿玉似是琢磨出些东西,想了想,看了初一一眼。初一行礼,带着宫人退下,她素手执壶,斟了两杯茶水,轻笑:“哥哥快坐下吧,有什么话慢慢说。”
手上一紧,是被孟卿云攥住。她抬起头,目中盈盈:“哥哥……”
“你往常做了什么,我都可以视而不见,纵你容你。”孟卿云一字一句,眸中渗出寒意,“可那是皇家血脉,你竟下了手?”
孟卿玉一愣,旋即嫣然一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右手搭住孟卿云的手,轻轻移开,揉着被捏红了的腕子,“哥哥杀的人还少么,玉儿以为不过小事,是以事前没与哥哥说,但也不至于生气呀。”
想来明白否认也无用,干脆明明白白地说了,末了撇撇嘴:“哥哥力气好大。”
孟卿云冷声:“那是萧戎的孩子,他要是知道了,你以为放得过你?!”
“那有什么要紧,”孟卿玉笑起来,“哥哥莫不是忘了,戎哥哥从小就宠我护我,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女人怀的孩子,再说都死了,他哪里会怪我。”
宠她护她……孟卿云只觉额角青筋直跳,望着那张明媚的容颜,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孟卿玉绕到她身后,轻轻在肩上压了压让她坐下,茶水递到手边,眨巴着眼睛:“要是庆雅生了皇长子,玉儿可怎么办啊……哥哥总要为我想一想的。”
她明白不能让一个安国公主生下皇子,更何况是这样的时期……灭国之仇,将来庆雅和孩子难免不会怀恨在心,若是在后宫、朝堂动手脚,无论如何都是棘手的。
这点萧戎也应该明白,那他……等等!
“哥哥?”孟卿玉见她脸色忽地一白,不由奇道:“哥哥怎么了?”
孟卿云青筋跳得更厉害了,她禁不住伸手按住,冷冷睨向孟卿玉:“你小性子也该使得有度,凡事越过了,谁都保不了你。玉儿,我从来不是个善心的,你自是明白,若有一日……我不会再留情。”
她此刻说的不再是庆雅的事了。
孟卿云神色一滞,片刻僵笑道:“玉儿明白。”
孟卿云嘴角微抿,不发一言地站起身出了永安宫。天幕已经完全黑下来,泼墨似的一层层交叠,浓重无垠。没有一颗星子,连月亮都隐在了云后,漆漆的唯有檐角的灯笼照亮前行的路。
来喜听到她进宫的消息,特意在永安宫外等着,见着人出来,引着路往前。
她脸色不大好,来喜也不敢说话,只时不时提醒注意脚下的路。
夜里风凉,她鼻尖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吓了来喜一跳:“大人病了?”
她摇摇头:“无事。”她只是……有点冷罢了。
连孟卿玉都那么早便知道了那个孩子,萧戎不可能不知道,甚至……或许是他授意,孟二才会得到消息。庆雅虽然进了冷宫,但要是没有萧戎默许,孟二要送东西进去也不是那么容易,更何况是药。
他不要那个孩子。
其实她应该高兴,毕竟这世上除了自己,谁为萧戎生孩子她都不愿看到。可是为什么……心里钝钝的,又闷又难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呢?
长得一定好看,粉雕玉琢像年画上的娃娃。眼睛一定是黑的,黑葡萄似的,滴溜溜转动,让人看得移不开眼。鼻梁挺挺,小嘴粉嫩嫩,笑得无牙的时候,最招人疼。
但那孩子是庆雅的,所以不能要。
萧戎的孩子……她心口又痛了一下,呼吸粗重,来喜挑着灯笼的手瞬时握紧了,却不敢侧首看她。
十二月末,帝师凯旋而归。
眼见着是赶不上除夕了,但好歹元宵能回来,她心里雾气不散,却也开始数着日子。萧戎不在皇城,新年过得甚是无味,孟卿云巴巴地将那安国玉玺擦了第十二遍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
那日她率群臣在长安城外十里长亭相候,远远黑旗猎猎,绵延不到尽头的队伍整齐踏踏而来。渐渐近了,她目力好,一眼看到他的黄金盔甲,落拓冷肃,衬得身姿俊挺,意气勃发。
她心中一动,已然率领众臣跪拜,山呼万岁。
她性子别扭,他也没敢太出格,沉声发话,领兵入城,各级封赏,犒赏三军。封赏的旨是之前她就按照他的意思先行拟好了的,赏赐的物什也由户部、礼部、工部备好,是以一切顺遂,待到万事完结,不过夜色将至。
江元邀她一同出宫,半道又被郭济拦下,将她带到景明殿。萧戎尚在沐浴,她一个人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干脆循着路进了浴池。
烟雾腾腾,龙泽香气参杂着水汽扑面,她一顿,心里莫名就松下来。站立须臾,视物无碍后扫视一圈,瞧见几个宫婢跪坐在一旁伺候,瞧见她进来皆是惊住。
孟卿云眉梢微蹙,微微抬了抬手,那几个宫婢低头起身,一溜退出。
她缓缓走到池边,四角含珠雕龙哗哗吐着水,雕刻栩栩,简直要化作真龙飞走一般。萧戎半俯在池里玉阶上,头枕着手臂,双目阖着,似是睡着了。
放轻脚步来到他近前,蹲下身,看他眉间微皱,应当是太累了。她嘴角勾起一抹笑,伸出手在他睫毛边撩了撩,刚要收回来,面前一双黑目忽地睁开,手上一紧,一股大力将她拉向前。
“砰”
水花四溅,温热的水袭上来,她忍不住瑟缩一下。下一瞬被拉向温暖硬实的怀抱,结实的手臂死死箍住她腰身,将人压在身前。耳边是他的低笑,胸膛震动,她轻轻挣了挣,他才放松些。
“卿卿……”尾音上扬,他眼里都带着笑。
她扶着他站稳,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眨眨眼,总算将他看清楚。
黑了些,壮了些,露出水面的胸口上有一两道深深浅浅的伤,看得她眼睛发酸。不自觉用指尖摩挲,忽觉握着她腰肢的手紧了些,又硬又烫,简直要灼伤人。
☆、第一百零五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二十三)
她脑袋昏涨,却睡不着。
江家后院临街,外头烟花凌空盛绽,五彩的光影描摹在纱窗上,一明一灭。欢声笑语隐隐传来,她听不真切,索性起身推开窗户,让自己与那热闹贴得更近。
谁知窗外刚好一株红梅,艳艳地开着,她忍不住伸手轻触。孟府也有这样的梅花,却不是孤零零临风,而是成片盛景如画,香气扑鼻。
世家总讲究繁盛,连花儿都是。
她嗤笑一声,将将收回手,窗外轻响,便是冷萧的声音钯。
“主子,皇上来了。”
她一顿,冷萧恭敬道:“马车在江府后门等着,请主子速去。”
她闭上眼,喉咙有些干痛,片刻低声道:“知道了。”轻轻将窗户合拢,转身往门外去伴。
江家丧女,即便元宵也不好欢庆,院子里静悄悄的,一路碰不到半个人影。她不急不慢地踏在碎石小道上,分花拂柳穿过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