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几位大人在城门碰面之后,各家车马前后而行,往城南碧波湖去。那处前朝时不过是个一般大的湖泊,后来开凿引水,与梁渠相通,直下可到江南。湖周遍植柳树,经年不败,名声更甚其他。
自顾凡水、柳之处,难免风情大盛,碧波湖处几所青楼楚馆,皆是长安之最。弦音切切,歌舞升平,好一派风流景象。
大烨官员明令禁止出入chang馆,本来他们也没人将禁令放在心上,但因知道孟卿云向来厌恶这些,所以不敢逾越,只从青楼里找了几个色艺双绝的女子相伴。
一艘游船,几人弹唱,乘着风入水,徐徐往远处去,好不自在。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女子嗓音丝丝缕缕化作绕指柔,缠得人简直移不开眼。
刘敞听得心中蠢动,偶一瞥眼,瞧见孟卿云亦是凤眼微眯,似乎想到什么。于是会心一笑:“孟大人喜欢?”
她笑道:“嗓音一绝。”
“那是自然,”右相笑道,“孟相有所不知,这唱曲儿的小娘子相貌暂且不论,单是歌喉已引得众多王孙公子拜倒裙下。”
恰逢一曲罢了,小娘子闻言笑道:“大人谬赞。”
刘敞讨好的心思不言而喻:“快过来,敬孟大人一杯。”
孟卿云也不推拒,瞧着小娘子到了身边行礼坐下,素手执壶,仅是斟酒的动作就媚得人动了念头。亏得她不是男子,否则也敌不过这小娘子。
“音音敬大人一杯。”言罢一饮而尽,唇边一点水渍,指尖揪着绣帕拭去。
孟卿云却不似别的大人那般爱在她面前阔气,笑了笑,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作罢。她长得好看,连敷衍喝一口的模样亦是风流恣意,仿佛给了天大的面子。
但音音在风月场中向来无往而不利,当下面色不大好看。翰林院的许大人见状岔开道:“难得见音音姑娘一面,不若与本官也喝一杯。”
刘敞笑道:“就是,音音姑娘如今架子忒大了,我来了几次都没见到。”
音音掩唇一笑,孟卿云不知其中缘故,笑话刘敞:“怎地,连刘大人年少俊才都吃了闭门羹?”
刘敞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自穆郝皇子来了之后,音音姑娘便闭门不再接客。今日若非两位相国大人的名头,只怕我们还见不到呢。”
音音勾唇一笑,看向孟卿云的眼中是掩不住的自得:“承蒙穆郝皇子厚爱,音音蒲柳之姿,怎敢负情。”
“那今日怎地皇子不在?”孟卿云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也不知他手伤如何。”
刘敞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这音音娘子美则美,但既然让孟卿云不大高兴,便也不好再给她留面子。于是笑道:“大人折了他的手,皇上一句责罚也不曾,看来对着穆郝皇子,实在……”望向脸已然僵住的音音,“实非良人,音音姑娘还是早日另择高枝吧。”
音音僵笑:“怎地会,宫里今日还来人将皇子召进宫去了。”
“穆郝进宫了?”孟卿云一顿,心里不知怎地堵得慌,“什么时候?”
音音被她目中郁色吓了一跳,怔怔道:“不过一个时辰前……”
江琳谙在宫中,穆郝也进宫了,若是碰见,难保不出大事。
“孟相,怎地了?”右相看出她的不妥,出声询问。
孟卿云摆摆手,怔忡须臾,忽地到:“我不大舒服,咱们回去吧。”
她既开口,众人不敢多言,当下返航。下了船,告别同僚,先行上车回城。
“进宫。”
语声中带着不自觉的压迫,苏历不明其因,闷着头就开始往回赶。眼见着城门出现在视线里,远远一骑疾驰而来,瞧见孟府马车立时勒停。
“孟大人!”满头大汗,连口气都不敢喘,“宫里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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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十八)
偌大的皇宫,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静过。
绿瓦红墙被正好的日头拢上光,粼粼似水,荡开涟漪。石地微烫,即便隔着靴底也能感受到热意,好在她走得快,并没觉得多难受。
一颗心仿佛飘在半空中,惴惴的不着地,她手心出了汗,不动声色地擦在袖子上。
“江小姐被送到偏殿去了,”引路的宫人气都不敢喘,“孟大人……”
她不理会,径自跨步进了偏殿,将聒噪的宫人留在身后泶。
可这里怎地这样暗?
窗户关着,透不进丝毫天光,不知从哪儿吹进来的风扑了一身,冰凉入骨。像是深井里的水,指尖沾一沾,都要起鸡皮疙瘩。
殿里空无一人,她脚下一滞,抬眼朝左边望去铟。
漆木床榻垂了一边帐子,另一边露出少女桃花色的裙摆,柔柔地落在锦缎上,好像一波碧潭。缀着珍珠的鞋尖隐没在暗沉里,连那点温润都不见了。
原来在那儿。
心里砰咚砰咚跳得厉害,耳朵嗡嗡不绝,她觉得喉咙干涩得像塞了一把沙。抿了抿唇,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床前站定。
脑子里乱成一团,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触上帐幔,轻轻撩起来。
少女的身段逐渐显露,容貌也在视线里变得清晰。苍白若纸的一张脸,连底下青色的血管都隐隐可见,好似一触就会破裂。唇瓣失了血色,淡淡的,几乎和周围肌肤分不出来。乌黑长发散乱,一缕缕结在一处。
心上一疼,她缓缓跪坐在脚踏上,伸手握住一缕发。掌心濡湿,让长发凝结的液体沾染到她手上,暗红的一朵,仿似梅花。
“琳谙……”她轻声唤。
那如蝶翼的睫毛一颤,竟似听到了。她转而抚住少女的脸,又低低叫了一声:“琳谙……”
漂亮的眼睛慢慢睁开,一片迷雾笼罩,将床边的人样子都模糊了。江琳谙费力地闭上眼,复又睁开。
总算是看清了。
眉目如画的一张脸,是她心里的那个人儿。
“卿……卿云……”简单两个字几乎费尽了她一生的力气,雪白面容沁出一点红晕,认真地对那人说:“我、我没有……”
孟卿云握住她的手,扯了扯嘴角,笑得有多难看她自己都不会知道:“我晓得。”
她弯出一抹笑,眼神又开始虚无涣散:“我、我还是……”
孟卿云眼里一酸,低笑道:“你还是冰清玉洁的琳谙,是孟府的儿媳。”
她眼里渗出甜蜜与满足,满满当当地占据着所有的心绪。脑后血色不断蔓延,染湿了月白的锦缎,点点红梅盎然。
那么小小的身子,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呢?
好像永远都流不尽似的。
伸手想要捂住伤口,又怕弄痛了她,太医说撞的那一下实在太狠太决绝,丝毫没有给自己留下余地。这样柔弱的人儿,怎么会有那样的勇气?
罕见的,心口一下下抽痛起来。
“傻子……”孟卿云喃喃一声,拨开她额上的碎发,更深更真切地看清那双眸子。
虽有不堪苦楚,有不舍缠绵,却没有后悔。
“我、我只能是你的……”每说一个字,气息就弱一寸。“是你……”
她眼里闪出一点光,失了血色的薄唇也因这点光而浮上胭脂色,用尽了力气看住孟卿云:“你……你心里……”
明知道孟卿云不愿娶她。
从那么久的以前,直到现在,都清醒无比。可此刻神识散乱,那人握着她的手,目光中怜惜哀恸,几乎叫她以为梦想成真,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你心里,可有我了?
她眼里的光都是散的,柔柔看过来,胆怯又期待。好像那日江府后院,孱弱的少女双手捧上鸳鸯荷包,针针线线,都是绵绵情意。
可孟卿云是女子啊……如何给她一片真心?
还好……她永远不会知道。
“有,”她弯唇,“琳谙,你这样好,我真心愿意娶你。”
江琳谙身子发烫,飘忽得好似在云端,嘴角上扬,眼里的光恍惚变成了水流倾泻,融到空气中,消弭于无痕。
她握住的那只手转为冰凉,软软地垂着,再没了生气。
殿外哭声接近,步声急促,转眼来到身边。
“琳谙姐姐!”一字一字,有如泣血,痛心不已,“琳谙姐姐……”
孟卿云理也不理,慢慢将江琳谙面上粘黏的发丝拨开,用袖子擦去沾染的血痕,只想她变成初见时那样漂亮的模样。
“哥哥……”愧意满满,“都是玉儿不好……都是玉儿……”
孟卿云微微侧过头,凤眼微挑,语声竟是出奇的平静:“穆郝呢?”
孟卿玉抽泣道:“已经被人拿下,送到仁寿宫了。”
她慢条斯理地点点头,忽地起身往外走。
孟卿玉忙跟上,接过初一递来的帕子擦着鼻涕眼泪,仍是止不住哭:“哥哥,琳谙姐姐……”
“已经去了。”早前还派人来问她可不可以进宫,不过是一个转眼,人就没了。
生死无常,她明白得再不过。
孟卿玉被她的态度扰得混乱,嘤嘤哭着,不敢再说话。
一路到了仁寿宫,有太监出来拦住,她轻飘飘一眼,就将人吓得愣住。抬步走进去,太后高坐在正前阶上,下首是坐立不安的贵妃庆雅,而罪魁祸首穆郝,软瘫地倒在地上,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