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近河岸,护卫止步,他独自到了岸边。
长空万里,秋水澄明,岸边疯长着半人高的草木,已经枯黄。
他的手抚过草木,掠过凉风,划出寂寞涟漪。
总不能忘三哥身死那一日。
西域外有敌国不时发兵侵扰,内有草寇不时作乱。三哥是在剿匪时殒命。
那一日是深冬。他模糊了别的记忆,只清晰地记得三哥身受几处重伤。他疯了一般策马狂奔过去,忘记了顾及自身安危,用身躯挡住草寇对三哥的攻击。
几处重伤,都是在那一次留下。
拼了命去保护,还是没能让三哥继续存活。没能留下从来全心全意念着他、惦着他的最亲的兄长。
重伤之下,他因为痛失手足的悲恸成狂,周身浴血依然拼命杀敌。
到那日深夜,草寇无一存活,他看到尸横遍野,倒了下去,昏迷几个昼夜。
醒来后,三哥已入殓,大办丧事之后,灵柩要送回京城,埋骨霍家祖坟。
他神智虽清醒,却还是命悬一线,不能送三哥最后一程。
血脉相连的手足,自此生死无话,人鬼殊途。
过了两年,父亲又殒命于沙场。他代父继续征战,又没能送父亲灵柩回乡入土。
不过十年间,他先后失去父母、兄长,再无人嘘寒问暖,再无人记挂他的安危。
有时候,他会觉得活着是个至伤至残酷的历程。一直失去,心头阴霾、遗憾越来越多,直至陷入永夜,再无暖光。
谁都不知道,他其实早已被滚滚红尘淹没、吞噬,他心魂早已残缺不全。
属于他的人生,从来不完整,太多的失望、心寒无人知,也就无人明白他为何喜怒无常狠戾好战。
有过那么几次,他觉得生而无望,甘愿埋骨黄沙,成为孤魂野鬼,笑看西域月光清寒、风沙漫漫。
寂寥、孤绝太久,他亦无从承受。
心口隐隐作痛。他取出酒壶,对着满目荒凉独酌。
每年这一日,霍天北都是心情奇差。
每年这一日,霍天北都会酒不离手。
回到府中已是黄昏,霍天北埋首处理公务,徐默站在一旁斟酒。
徐默打量着霍天北的神色,感觉侯爷比往年的情绪多少好一些,脸色也好一点。往年这时候,侯爷总是因心绪沉重引得旧伤发作,虽不至于唤郎中诊治,脸色却总是特别苍白。今年是不是要感谢夫人这一番闹腾?有事情烦或笑,总比平静无澜要好。
斟酌良久,徐默还是将顾云筝这一日的大事小情娓娓道来。
听到顾云筝亲手写了菜单,霍天北想到了昨夜所见到的笔迹,微微蹙眉。
以她如今的慧黠,不会不知道这么做会引发的后果。
她昨日不与旁人凑热闹,是形势所迫。今日行径,看来还是要决意离开。
霍天北丢下手中公文,慢慢饮酒。
这叫什么命?
看不到眼里的人,拼命往跟前凑。走入眼界的人,不择手段要离开。就如他觉得该死的人一直好端端活着,他觉得该长命的人却撒手人寰。
**
自进到府中到入夜,熠航一直乖乖的,特别喜欢肥肥,两个小东西极为迅速地打成一片,吃饭都要在一起。
顾云筝对此再高兴不过,对霍天北却是生出疑惑——他也不怕自己虐待熠航。
用去整个下午,挑选出不少账册过目,发现大夫人正如她猜测的那般,打理府中事宜一直是尽心尽力,除了克扣她月例,并无别的过错。
随手翻到的两本账册,引起了顾云筝的注意。账册是管事执手记录,收入、支出的数目都不小,却未标明是哪一项。唤了人来问,却无人承认是自己经手。
若是验证笔迹,太耗时,天色也晚了,倒不如让霍天北看看。权当是分道扬镳前自己给他的一点好处——她这么对自己说。
用罢晚饭,霍天北还没回房,顾云筝便拿着账册去了他书房,进门时恰好看到那一幕——
有个黑衣人正将手中几个牛皮信封交给徐默,恭声道:“侯爷要查的事情,都在这里面。”
徐默接到手里,从袖中取出两张银票给了黑衣人。
黑衣人笑着接过,躬身告辞。
顾云筝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霍天北想查什么事算得容易,怎么还要花费银两买消息?
徐默看到她,行礼后便急匆匆去了室内。
顾云筝点手唤黑衣人:“你是哪里的人?”
黑衣人拱手作揖,“敢问您是——”
“霍府四夫人。”
“哦——”黑衣人拉着长声深施一礼,“小人眼拙,还望夫人见谅。”
“问你话呢,说。”
黑衣人笑道:“小人是燕翼堂中人。”
“燕翼堂?”顾云筝没听说过。
黑衣人笑道:“夫人想要得到什么消息,找燕翼堂即可。我们比大内的暗影还要消息灵通。”
“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黑衣人殷勤地道,“夫人若是想知道什么事,可直接吩咐小人,也可直接去醉仙楼找我家堂主——您是侯爷的夫人,任谁也不敢拒之门外。”
顾云筝眼波微闪,将黑衣人的话记在心里,摆手让他离开,径自去往室内。倒是要看看霍天北要查的是什么事,猜想着是不是与堂姐下落有关。
刚要进门,徐默快步出门来,笑道:“夫人,侯爷不在。”
“他不在我就不能进门了么?”顾云筝理直气壮地质问,“侯爷何时说过我不能进他书房了?”
徐默面露难色,“可是书房内放着诸多……”
“走开!”顾云筝冷眼相对,“我只是要亲手将这些账册送到室内,这些账册是侯爷需要的。”
“……”徐默犹豫片刻,让到一旁。
顾云筝走入室内。
室内黑漆漆一片,有着淡淡清冽酒香。
她在书案上找到了火折子,点燃后,借着微弱的光亮查看。外间都是些寻常的公文书籍,不见徐默刚刚拿进来的牛皮信封。
她缓步去了里间。里间的偌大书架占去了整面墙,书架前一张宽长书案,另一侧设有一张架子床。
走向书案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清浅叹息。
随即,有人自身后环住了她,手势干脆地夺下她手里的火折子,熄灭后丢在地上。动作一气呵成,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顾云筝身形一震,暗骂霍天北与徐默就是两个骗子——清冽的气息、浓烈的酒气让她知道身后的人是霍天北——明明在书房,却偏要说他不在,装神弄鬼!
她让自己放松下来,扬了扬一手拿着的账册,“这账册可疑,我专程送来。”
霍天北拿过账册,手势轻飘飘地将账册送到书案上,之后问道:“为何要抄录菜谱?为何不推说手伤到了?”
顾云筝很诚实地告诉他:“因为手没伤到,大夫人与太夫人想让我写,我就写给她们看。”
“迫不及待要离开我?要用我无法推脱的理由离开?”霍天北语调森然。
顾云筝默认,须臾间身形一轻,被他横抱起来,随着他迈步轻晃,片刻后被丢到了床上。
顾云筝藏于袖中的匕首滑落手中。匕首出鞘,抵上他咽喉,“账册送到了,我也该回去了。”
“回哪里?”霍天北毫不在意匕首碰触肌肤的寒意,寸寸逼近,“想杀我?杀。”
他墨黑的眸子在黯淡光线中熠熠生辉,无关喜怒,唯有锋芒。
顾云筝陷入了挣扎、茫然。他此刻似是蛰伏暗夜的孤狼,周身尽是危险的气息与怒意。
她不明白他的怒意因何而来,更不明白这局面是因何促成。
要不要为了猜忌为了他随时会讨自己便宜而杀掉他?杀人有千百种理由,这种原因却太牵强。
霍天北容颜一寸寸趋近,她手里的匕首因为心头挣扎寸寸退却。
下一秒,霍天北扣住了她脉门。她负痛之下失力,匕首脱手,落在身侧。
他将她双手反剪到她背后,交与一手钳制,随即跨坐在她膝上,捞起她身形,将她容颜送到面前,侧了脸,双唇果决落下,覆上她唇瓣。予取予求之姿。
顾云筝发狠想要咬死他的时候,牙关被捏开。
满带惩罚、侵袭的亲吻,逐渐变得火热焦灼。
他吮吻着她唇瓣,让她感知到他气息烫热。
他撩拨着她舌尖,惹得她不断地轻轻颤栗。
他一点温柔也无,却还是让她酥软下去,无力挣扎。
她只能模糊地出声讨饶:“霍天北……去找你的妾室……嗯!”
唇瓣被重重一咬,她噤声。
霍天北双唇滑到她耳畔,语声低哑:“我不会休妻,你趁早死了那条心。”
不休妻?顾云筝脑子混沌一片,费力地思索、反驳:“闹到我被她们说成是借尸还魂的地步,可由不得你。”还想反驳,注意力却被转移,他烫热的呼吸吹拂耳边,心跳又快了一些。
她错转身形,极力想要离他远一点。
霍天北却亦步亦趋,末了更是因为发觉她在躲避什么而含住她耳垂。
顾云筝身形僵住,觉得脸颊更热了。
霍天北因为发现她这变化,心情忽然好了许多。牙齿轻叩,舌尖碰触,坏心地厮磨口中那颗玲珑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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