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夫人便笑着解释道:“还不是七郎那傻孩子说了些傻话,他就为了说一句让我好好的。媳妇这不是心里一高兴,就又……”
许老夫人便叹道:“七郎好了便是好了,你也不必再提心吊胆的了,是喜事,快别哭了。”
许夫人本就是脸上泪痕未褪,被老夫人逮个正着,话赶话才说了两句,有了台阶,便笑道:“娘说的是,媳妇省得。”
一时又端出温婉沉静、优雅静娴的气度来,陪着老夫人诸人尽兴而归。
回了院子,便有妈妈上前悄声道:“侯爷回来了,似是有了些醉意,发作了两个丫头……”
许夫人一颗心早就凉透了,听这话还是不免气闷。她没以为许侯爷还会回到这里来。这么多年的夫妻了,她也不是刚嫁进门,对他一心倾许的少女、少妇,这点子虚伪的面子情上的事,她还真不在乎。
来就来了,又没有好脸儿,借酒撒泼,好有意思么?夫妻彼此已经伤了个透,她早就不在乎了,他愿意睡在哪儿,她根本不在乎,他愿意收用哪个丫头,她也不在乎,可偏生要闯进她的一亩三分地来打她的脸,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管事妈妈见自己的几句闲话让许夫人变了脸色,不由的懊悔不迭。她原本是好意,提醒许夫人仔细着些,别触了许侯爷的霉头,万不想倒把夫人的火气给激出来了。
这妈妈忙道:“是奴婢多嘴,奴婢罪该万死,侯爷回来一趟不容易,又是大节下的,夫人您可千万别意气用事。”
许夫人原本打定主意不和许侯爷置气,不过一时义愤罢了,见妈妈这么说,便轻叹一声道:“罢了,我也没那个心劲。”
为了七郎,她或许还能委屈委屈,抗争抗争,可若是为了她自己,还是算了。
许夫人并没急着进去,安安闲闲的梳洗换了衣服,这才进了内室。许侯爷自是没睡,正坐在榻上微眯着眼喝茶呢。
许夫人行了礼,道:“侯爷倒是好精神,这都这会子了,若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早点歇了吧。”一路奔波,他能不累?又不是年轻的小伙子了,身子骨再好,再禁打磨,那也是上五十的人了。回来又一直没歇着,见过老夫人,又训诫儿子,后又被老侯爷一顿抽,晚宴又敷衍这么长时间……
许侯爷瞭起眼皮直直的看向她,语气带着讽刺的道:“夫人倒是好心,你还知道关心我?”
许夫人见他错会了自己的意思,也只淡淡一笑,压根不想和他斗嘴。径自在他下首坐了,默默的端起蜂蜜水,不缓不急的喝着。
许侯爷见她总是这么一副不阴不阳,没有烟火气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可他是男人,总不好做撒泼打滚的事来,只拣她最软的地方下刀子:“七郎一辈子就是个没出息的,我把话撂这,他这一辈子只管好好待在府里,否则便不是我的儿子。”
许夫人握着玉碗的手就是一颤,瞳孔一缩,姣好的容颜上露出怨毒的神色来,可也不过一瞬,随即又轻笑道:“侯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妾身年纪大了,精力不支,五郎媳妇又是个能干的,府里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妾身很是安心,只等过了节,妾身便打算去佚梅庵静养……”她平静的和许侯爷对视,一字一句,缓缓的道:“我一生再无所求,只求清净。”
许侯爷毫无预兆的摔了茶碗,腾身站起指着许夫人骂道:“心如蛇蝎,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早年你若别无所求,我能痛失挚爱?”
第148章、婆媳
许夫人垂眸,静静的看着地上犹自翻滚着的茶碗,仿佛那碎裂了的不是一只名贵的瓷器。名贵就是名贵,即使碎了,也依然泛着优雅的光泽,每一片,每一瓣,都各成风景。
她目光温和、专注,落在那泛着柔光的碎瓷上,似乎关切,又似乎漠然,仿佛只为着看它到底滚到哪一处才是尽头。
她就如同这只上好的瓷器,优雅、端庄、秀丽、温婉……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瞬间,她眼前发黑,头脑发晕,竟如同一个人忽然成了瞎子、聋子、傻子。她的耳边只有这一句来回翻滚的,清脆的却异常刺耳的声音:“痛失挚爱,痛失挚爱,痛失挚爱……”
茶碗终于停下了,安静的、乖巧的停驻在那,明明那样可怜,却依然可恨的折射着明亮宫灯散发出来的光泽。
许夫人的视力一点点恢复,脸上的表情由最初的平静渐渐转为了遗憾。怎么就停了呢,它应该一直一直一直滚下去才对。
她莫名觉得烦躁。没了这滚动的声音,没了最初那声碎裂的声音,她觉得世界里安静的让人发狂。她很想上前一脚把这碎瓷踢出去,让它不停歇的翻滚翻滚翻滚。
最好是一脚踩上去,把它碾成齑粉,说不定那声音要比现在的安静悦耳的多。
可她没动。眼珠如同死黑的沉,亦如同她现在的心,僵硬成深冬里的枯枝,稍稍一动,就会发出咔一声轻响,而后折成两半。露出中心的枯萎。
许侯爷的爆发只在那么一瞬,没有起承转合,才开口就直赴极点,在巅峰爆炸之后便迅速归于死寂。他说话那么刻薄,似乎占着全理,可说完了又那样手足无措,显得无比的心虚。他竟然不敢看许夫人,只支愣着耳朵想从细微的声响中判断出许夫人的动静。
可许夫人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没了。
两夫妻就那样赌气比赛一般的僵持着,谁也不动一步,谁也不开口,谁也不抬眼。一个是早就凉透透了的死灰,看似还有火星,却压根就没有复燃的意思。另一个还是死灰,是复燃之后的死灰,一生中已经燃尽过两次。再没了后劲。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夫人才出声道:“侯爷累了,请安歇吧。”
许侯爷猛的抬头,眼睛里又燃起一簇火苗。许夫人安静的如同千年寒冰,稳稳当当,冰冰冷冷的和他对视。许侯爷眼里的火苗立刻就熄灭了,只余一缕残烟。
他没再发脾气,转身进了寝房。
许夫人没急着叫人进来,只蹲下身,伸手去拾地上的碎瓷。明明够得着。她却忽然脱力般跪了下去,伸了几次。才稳稳的把碎瓷握在手中心。
有一两滴晶莹的东西在空中滑落,快的如同流星闪电,只在宫灯照不着的地方留下两道暗影,很快便迅捷的坠入到地毯中。
许夫人噙着笑,蠕动着唇,却没有一点声音。对着虚无的空气无声的质问:“我呢?我呢?”
许夫人房里的灯很快熄了。
门外的婆子丫鬟们大气都不敢喘,这会儿才勉强把刚才噎到嗓子眼里的气息压下去,就似乎有一块大石头随之一同落了地。
主子们不传唤,底下人也就散了,只留两个许夫人的心腹在门外守着。
屋里一片死寂。
明明多了一个侯爷,却比许夫人一个人睡时还要安静。许夫人没有像往常一样起夜,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喝茶,更没有叫人替她打盆热水净面。
她睡眠一直不太好,时常盗汗而醒,那时便要让人打盆热水净面、擦身,而后辗转一会儿方能入睡。
一直到天大亮,诸人也没再听见许侯爷吐一个字,也没听见许夫人有什么动静。
但没有不透风的墙,流言早就插着翅膀,不胫而走。
许侯爷和许夫人才一回来就闹的夫妻失和,第二天就传到了许老夫人耳朵里。她一听连早饭都吃不下去了,喃喃的叹了一句“孽障”,便放了筷子。懒洋洋的叫人把早膳撤下去,不免又净了手,重新焚了香,在佛前跪下多诵了了一会儿经。
穆氏正在替许世子打理着腰间玉珮,低声把今早从丫鬟那听来的消息说给世子听,她道:“爷的络子旧了,妾身替你换条新的吧……听说侯爷摔了一只茶碗,就喊了一句什么‘若你当日别无所求,我又何必痛失挚爱’,然后就没声音了,哎,你别动,我才给你理好,这衣料最容易起皱了。”
世子不置可否的道:“明天再换吧,我一个大男人家,不耐烦整天在意这些东西,有的戴就好。哼,她也有今日,报应。”
报应吧。她有今日,都是她应得的。
她和侯爷闹的越厉害越好,就算她死,都不能抵当日之万一。
只可惜,侯爷是个不会强词夺理的,许夫人又是个好性儿,两夫妻三五年见不了几面,便是想闹都没机会。
许夫人越来越像个活死人,尤其是许七不傻之后,她竟当真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不管旁人怎么挑拨拱火,她是一丝烟火气不动。
原以为这回侯爷千方百计的阻挠许七出仕,许夫人不定怎么闹呢,不想倒是侯爷失态至此,许夫人竟连嘴都没回,一点脾气都不发。
她会转了性?算她识趣,可也别想着这样自己就能轻饶了她。
穆氏瞪了世子一眼,小声抱怨道:“爷,这屋里进进出出都是人,您倒是经点心吧,怎么什么话都说。”
许世子一笑,不正经的挑起穆氏的下巴,道:“这院里院外有你打理,爷放心的很,什么不相干的人,哪里有本事钻的进来?”
穆氏眼底流波,脉脉含情,如诉如怨的白他一眼,道:“爷惯会哄妾身,妾身哪有那等本事?还不是什么脏的臭的都削尖了脑袋往这院里钻?妾身便一身是铁,也防不胜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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