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没唤他,扯过被子小心地给他盖上,看着他一点儿也不安稳的睡颜,默默地一叹。
这份差事看似简单,却已在这短短两日内凭添了无数枝节,冷月侦办过不少凶险的案子,自己这条命也在线上悬过好多回了,但眼下这样明明能感觉到危机四伏却愣是抓不到危机所在的情况还是头一回碰上。
张老五死得莫名其妙,高丽皇子傻得亦真亦假,还有个看似光明磊落实则神秘兮兮的神秀,像是处处在给景翊添堵,却又像是处处在帮衬提点景翊些什么。
慧王萧昭晔似乎也对张老五的死兴趣盎然,盎然到甚至不惜带着张老五的真品去找那个天底下口风最严的人套问消息,而画眉一个将死之人宁肯带着一身烂疮死在大街上,也不肯透出有关萧昭晔的一句实话……
一堆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和事儿,就像是一堆胡乱堆在一起的花生瓜子杏仁桃仁核桃仁,眼下看着杂乱无章,但若能找来一盆面,一碗油,几样琐碎佐料,就能烤出一盘像模像样的五仁月饼了。
说是这么说,找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冷月俯身在景翊微微蹙起的眉心上吻了一下,刚一转身,衣摆就被轻轻扯了一下,转头一看,景翊已勉强睁开了睡眼。
冷月抬手指了指通往外屋的那扇门,景翊轻轻摇头,遥手指了一下窗边的那只香炉。
冷月微微一怔,若有所悟,低□子凑到景翊耳边轻道,“把他脑袋上顶着的瓷器换成香炉?”
景翊突然觉得,他俩离琴瑟和鸣似乎还差着那么一点点的距离,“不是……再等一炷香。”
“为什么?”
景翊伸手环上冷月的腰,使了些力气往怀里一带,冷月低俯着身子本就重心不稳,被他这么一搂,顿时跌进了那个温热的怀里。
“抻他一阵才好说话。”景翊说着,轻轻合上眼睛,在冷月的颈窝间蹭了几下,朦朦胧胧地道,“冷,抱一会儿……”
这话与先前那通半真半假的哼唧全然不是一个调调,冷月心疼得要命,索性脱了靴子钻进被窝,抱紧景翊烧得滚烫的身子,景翊睡熟之后就放松了搂在她腰间的手,她一直没有放松分毫。
景翊平日里睡觉没个正型,睡着之后老是满床打滚,还怎么滚都滚不醒,叫他起床比摘星星还难,以至于他早晨点卯极少有不迟到的时候。这回兴许是烧得没有打滚的力气了,睡着之后就静静挨在冷月怀里,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是浅浅的,冷月本以为他至少要睡上个把时辰才能醒过来,结果莫约一炷香的工夫,景翊就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冷月被他这一连串梦呓般的不对说得一头雾水,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烫着,但应该还没烫到会说胡话的地步,“什么不对?”
景翊揉着烧得发胀的脑袋挣扎着爬起身来,冷月忙把堆在床尾的衣服拿给他,景翊把衣服穿好,穿上鞋子有点儿吃力地站起来,才对伸手搀扶他的冷月低声答了一句。
“张老五八成是自己撞死的。”
冷月一愕,“为什么?”
“因为他孙子已死了。”
冷月怔怔地看着睡意浓重却丝毫不像是信口胡说的景翊,这番说辞正是京兆府报给安王爷的那套,乍一看合情合理,但细思之下全然经不起推敲,实情要真是这么简单,安王爷就犯不着那么不愿意提起这事儿了,萧昭晔也更犯不着亲自捧着张老五做的瓶子去安王府套问消息了。
景翊是睡糊涂了……还是睡糊涂了?
景翊像是在冷月愣愣的眼神中看出了冷月的心思似的,眯眼一笑,抓起冷月挽在他胳膊上的一只手,用这只因常年握剑而略带薄茧的手不轻不重地抽了抽自己微烫的脸颊,“你放心,我醒着呢。”
☆、第68章 剁椒鱼头(十九)
冷月一时摸不清景翊脑子里到底琢磨的些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他这会儿当真不是在说胡话。
“你说的这些,你有证据吗?”
如果景翊说是睡着了梦见的,她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打死他,所幸景翊没答,只抬手指了指那道通向外屋的门。
王拓被晾得差不多了。
俩人出去的时候,王拓仍在乖乖地顶着那只瓶子,只是站得已经有点儿晃悠了,那只瓶子便在他脑袋顶上摇摇欲坠,看着可怜兮兮的。
冷月不说让他放下,王拓也不敢擅动,就只眼巴巴地望着冷月,顺便颇不服气地瞪了一眼跟在冷月身边的景翊。
景翊笑眯眯地收下王拓那道很不友好的目光,对着王拓颔首宣了声佛号,“听神秀师兄说,施主想跟贫僧聊聊?”
王拓抿着嘴唇不吭声,转眼看向冷月,冷月品咂了片刻王拓这道“请菩萨为我做主”的目光,若有所悟地微微眯起眼睛,道,“你是不是忘了刚才想要跟他说什么了?”
“是……”
他脑子本就不好使,方才把精力全集中到了头顶的瓶子上,一不小心把来意抛到了九霄云外,再想,已经想不起来了。
王拓这一声“是”弱得几不可闻,还是让景翊憋笑憋得脸都泛红了。
他之前决定晾凉王拓,不过是个寻常的讯问手段,人被耗得累了烦了,说起话来往往方便许多。不过这还是他头一回遇上有人来找他算账,人找着了,账丢了。
晾他这一炷香还真没白晾。
王拓一见景翊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忙对冷月道,“我……我写在纸上了,就带在身上,看看就知道……我能先把瓶子放下来吗?”
冷月微微一笑,和颜悦色地道,“嗯……那不着急,你再顶一会儿,咱们先聊聊别的,待会儿我走了你俩再说你们的。”
王拓乖顺地点了点头,毕恭毕敬地望着冷月,像是在等冷月决定他们这会儿要聊些什么。
实话实说,冷月跟王拓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想再抻他一抻,索性让他把怀里揣着的那张纸也忘干净了事,不过,冷月倒是看得出来,景翊应该是有话要问问他的。
看景翊刚才那副如梦初醒的模样,景翊想要问他的事儿,无非是跟张老五有关的。景翊猜了八成,那剩下的两成,兴许就在王拓肚子里揣着。
安王爷虽明摆着不大想让他们搅进这桩案子,但事已至此,要么是把这稀里糊涂的案子搅和清楚,要么就是被这稀里糊涂的案子搅合死了。
公门人一辈子踩着刀尖奔忙,薪俸微薄,往往没有什么大奔头,奔就奔一个活得清楚,死得明白。
于是冷月故作漫不经心地挑了个头,“那个杀瓷王的凶手,你找到了吗?”
王拓脑袋上顶着瓶子不敢低头,就只垂了垂目光,嚅嚅地道,“没有……他们都写的很像。”
冷月像模像样地点点头,“那你想知道瓷王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王拓连连点头,点得急了,顶在头上的瓶子连连打晃,要不是他用两手紧紧扶着,这会儿一准儿是满地残骸了。
“你们凡人之间的这些事儿我是不能搀和的,不过,”冷月扬手一指景翊,“你可以问问他。”
王拓愣愣地看向温然一笑的景翊。
冷月的意思景翊自然明白,她不过是想哄得王拓老老实实地跟他聊聊张老五的事儿,但王拓显然没有明白。
王拓愣愣地看了景翊半晌,才问出一句,“你……你是凶手?”
“……”
冷月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声,转身在墙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不远不近地看着这俩一时间相对无言的人。
她还是安静地当会儿菩萨算了。
“我不是凶手。”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人说是凶手,景翊的心情多少有点儿复杂,“不过你要是坚持这么认为的话,我没准儿也能试试。”
冷月坐在一旁挑了挑眉梢。
文官就是文官,说句威胁的话也这么软绵绵的,这话要是从她爹麾下那些部将嘴里说出来,大概就是“你他娘的再胡扯老子一把大刀抡死你”了。
王拓本来就不大灵光的脑子已经站得有点发晕了,景翊后面这句略带着一点儿弯弯绕的话自然是听不明白的。
于是趁着王拓发愣,景翊轻轻皱起眉头,向前凑了一步,把手利落地伸进王拓的衣襟里,王拓还没来得及反应,景翊已经抄出了一大把东西。
冷月的那块手绢,几张仔细折好的记事纸页,还有半块用油纸包裹着的烧饼……
景翊把烧饼塞回王拓怀里,把手绢揣进自己袖中,转手把那几张纸递给了冷月,王拓顶着瓶子不敢动,只能急得干瞪眼。
“都……都是我的!”
“你的?”景翊微微眯起那双狐狸眼,笑得一点儿也没有慈悲的意思,想着自家媳妇的手绢在这高丽皇子的怀里揣了这么半天,他就有点儿想破戒的冲动,“烧饼是我中原安国寺的烧饼,手绢是我中原观音菩萨的手绢,纸是中原的纸,墨是中原的墨,你随便划拉几个高丽字在上面,就是你的了?”
王拓被问得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求助般地看向冷月,却见冷月正低垂着修长的颈子,心无旁骛地看着他写在那些纸页上的鬼画符般的高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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