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舒王这边,无论是舒王还是他对面的骑士,却似乎都没有将魁长老的垂死挣扎放在心上。
“郭铮。”
舒王终于停止了狂笑,惨白的面孔上浮起两片不健康的酡红,定定地看着对方。
“是了,你早升了御林军统领,本王都那时还说要替你庆祝来着。可惜这顿庆祝酒,你我怕是喝不到了。”
一直保持着平板面孔的郭铮,眼神不再平静,渐渐生出了些别的情绪。他素来是冷峻的性子,可此时……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或许是有些惆怅,又有些怨恨。
为什么他要造反呢。为什么他好好的太平王爷不做,要造反呢?
似乎看透了对方的心思,舒王又哈哈哈地笑起来。
笑声里,多了几份苍凉。
“你肯定想问本王,为什么要造反,是吧?”
“哈哈哈……”
“是啊是啊,本王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非要看中了那把椅子呢……”
“郭铮,你以为……本王真的是看上了那个位子?别人不懂……可你……”
郭铮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他低下头,旋又重新直面舒王。
“王爷,有话,请您对皇上去说吧。现在,请您下马,否则……”
“否则弓箭手就要出动了,是吧?”
舒王牵动着嘴角,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等到咳嗽稍停,他才幽幽地说:“你还记得吗,那年的大草原。”
“也是这样的大雪。不不不,草原的雪,比这里要大得多,无边无际,好像整个世界都是白色,分不清东南西北,分不清在人间还是黄泉……”
“那天晚上,本王率着三百精骑夜袭图吉可汗的大营。当时你也在队伍里,还记得吧?我们咬着枚子,马蹄上包了厚厚的棉花,赶了一夜的路,差点就迷失在草原里了……”
“你还记得吗,我们打了胜仗以后,把敌人的战马都宰了,在营地里切了烧烤,所有人都吃得肚子撑坏了,还有那种胡人的酒,真烈,真烈……那天我喝醉了,出来舞剑,你也醉了,居然跑来和我对打,哈哈哈……被我打得屁滚尿流吧你……以为比我大几岁就厉害?”
渐渐的,舒王不再说着“本王”,而是说“我”。
他或许没有察觉,郭铮却听得仔细。
郭铮没有打断他。
东北角上依然传来兵刃交击与斥骂嘶喊的声音,魁长老似乎受了伤。御林军也倒下了好几个,但争斗仍在继续。而舒王的士兵们,好像都冻僵在马上,没有人起来反抗。
只有舒王还在不停说着话。
“我们赢了。大胜。图吉居然被我们重伤,他死了,他死了以后那些人根本不堪一击,那时候我们杀得好痛快啊!”
“还记得我们还朝那天吗?满朝文武在城外三十里相迎,一路锦绣,满城鲜花,御街上挤满了人,空气里都是鞭炮燃烧后硫磺的味道。”
“我骑在马上,心里好快活好快活。在塞外九死一生,好几次不是受了箭伤就是染了风寒。可我们赢了!”
舒王眼神迷离,怔怔地望着雪花一片、一片地飘落,眼前却浮现起十年前的情景。
他们押送着上千俘虏从北疆还朝,回京路上所到之处,皆是黄土垫道、万民欢呼。那些边关百姓们在道路两旁摆了好多的香案、食案,让凯旋的战士们尽情享用。官兵们兴奋得整天整夜的睡不着,他倒是还镇定。
但当他在京城外遇到来迎的百官队伍时,终于也忍不住飘飘然起来。
他那时才二十岁,鲜衣怒马,锦帽貂裘,铁衣生光。他骑着高俊的乌孙马,走在队伍的最中央,被无数文武官员簇拥着、赞美着,身后是一望无际的铁骑精兵。百姓们山呼舒王殿下千岁,前呼后拥争着来看他,甚至有些挤到最前方的百姓看着他就泪流满面。
在紫红王旗下,他年轻的面庞比太阳更耀眼。他意气昂扬地进了城,献俘、祭天、告庙、赐宴、游行,在午门向元启帝三叩九拜高声告捷,全天下的目光似乎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我只是想……再见到……那样的情景……”
舒王的声音慢慢低下来,低得连对面的郭铮都快听不见了。
“舒王爷,请恕罪!”
郭铮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拍马趋前,部下们也都刷刷刷地跟进。
舒王的部属们都下意识地后退,但舒王没有动。他低垂着头,忽然间,身子一歪“嘭”地从马上摔了下去!
“不好!”郭铮惊叫一声,另一边也突然响起“抓住了快把他捆起来”的叫声。
当舒王倒下的那一刻,魁长老在杀伤数十兵士后终于被捕了。
御林军飞快地将舒王余下的部署尽皆擒获,几乎未遇太多抵抗。而郭铮却只顾着将掉落到雪堆中的舒王抱起来……
当他将舒王垂在胸前的头扶起时,毫不意外地发现,舒王已七窍流血没了气息。
他的表情很安详。
元启三十五年,除夕。
舒王会同天命教在京作乱,于京城各处点火制造骚动,企图从内攻占城门与皇城,被迅速镇压。
舒王畏罪自杀,其家眷部属等被捕,朝廷正式对天命教展开新一轮围剿。
天亮之后,新年到了。
第六十二章:誓言
元旦。
云若辰醒来时,看着顶上陌生的帐子,静静发了一小会儿呆。
她刚掀起被子发出了些动静,床外的锦帐就被轻轻撩起,几名小宫女莺声唤道:“郡主,您起来了?”
这是皇贵妃段氏的清华宫侧殿。
因为昨儿发生了那样的变故,原本预定的守岁活动自然也取消了。张元与几大禁卫头子忙着在宫里彻查奸细,又要把那些宗室禁锢起来、又要去逮道士们。段贵妃也有得忙,幸而她还能抽空将云若辰与黄侧妃安置到这清华宫来。
黄侧妃再过两个月就要生产,白天先是奔波了许久,接着又突然受了那么大的惊吓,确实是得好好休息。而云若辰,自从作法后身体就虚弱了不少,更是得睡觉恢复几分元气。
新年的这一天,她就和黄侧妃两人静静呆在清华宫里,哪儿都没去。
听说老皇帝还是强撑着去参加元旦的大朝会了。昨晚发生那样的事,如果今早皇帝没有出现,朝野必定大乱。
元旦日,百官来朝,皇帝要祭天告庙,各种活动极多,云若辰真担心皇帝能不能撑住。后来又有宫人传消息来,说皇上是带着靖王在身边到太庙祭天。
这消息对于云若辰与黄侧妃来说,意义重大。
因为这是元启一朝来,皇帝头一次与成年皇子一起共同出席这种重大活动。
这代表着,元启帝已默认靖王就是他的皇位继承人。并且,他还让靖王代替他行了一部分的祭礼,这其实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终于……”
从昨晚起就病怏怏的云若辰,总算露出了笑容。她这大半年来的努力可算没白费啊……用千辛万苦都不足以形容她的付出好吗,真正的无名英雄呢呜呜呜呜。
元启帝会做出这个决定,虽然在云若辰意料之外,细想想也是情理之中。
在生死边缘挣扎回来之后,那个刚愎自用的老人也终于不得不意识到,他已是风烛残年,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再不定下继承人,一旦他突然驾崩,大庆立刻会陷入乱局之中。
而在两个儿子中,他肯定也是进行过权衡的。过去他不喜靖王木讷懦弱,所以对诚王争夺帝位的各种手段都睁只眼闭只眼,想看看再说。
经过这几次的事件,元启帝对靖王的评价却又不同了。
木讷总好过工于心计,懦弱总好过野心勃勃,再说这儿子也不是一无是处。元启帝想着,顾原递上来那些情报或许就是从靖王手里拿到的,那这儿子私下里总还有些作为……要比他那个只懂得扯哥哥后腿的亲兄弟要好。
“早知道老皇帝大病一场效果这么好,我都想自己下手了。”
云若辰很不厚道地想着。
撇开别的不说,元启帝让靖王代他行礼的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皇帝自己病得体力不支,没法进行一系列繁琐的祭祀活动。靖王虽说身体也一般般,好歹是个青年人嘛!
等云若辰从沉思中醒来,才发觉身边的黄侧妃早就喜色满脸,那种乍喜若惊的表情掩也掩不住。
来传消息的林女官也是识趣的,眼看着这靖王一家就要出头了,便将黄侧妃奉承得无微不至。
难为这宫里慌慌乱乱的,居然过年的吃食也都备得齐全。清华宫的女官们指挥着宫娥太监将年节吃食摆了一桌,扁食、热面、蒸糕应有尽有,还有过年才做的右事大吉盒。
虽说早晨起来时云若辰已吃了一肚子糕点,但她对于美食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
“郡主,咱们宫里这大吉盒儿,里头有柿饼子、圆眼、栗子、熟枣,和外头做的可大不一样,您尝尝?”
林女官笑容可掬地将每样点心都夹了一点到云若辰碗里,云若辰笑着谢了,转头请黄侧妃先用。
黄侧妃对云若辰的恭谨欣然受落,兴致勃勃地尝起点心来,昨晚的惶恐之色一扫而空。
“呵呵……”
云若辰冷眼看着黄侧妃在态度上的细微变化,不由得心中暗暗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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