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出乎几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陈文昊竟然未欣然同意,请封贵妃的奏折居然留中不发。
“国孝期间,晋升妃嫔,于朕名声有碍。”他如是向本公主解释道,但是岂能瞒得过本公主的眼睛?他对本公主的美色依旧迷恋,然而那份相待的心思,却不知道为何,不如当初了。
我甚至不敢再对他进行精神暗示。所有的暗示都是有限度的。我担心我在他耳边喃喃低语时,他会醒来,直接给我下一个巫蛊的罪名。
于是再度称病,拒陈文昊于门外,也非难事。
只是这一次,他仿佛下定了决心,没有再次忍气吞声求和。
“皇上还是恋着娘娘的。前几日在紫泉宫中批阅奏折,因漠北战事重新吃紧,皇上欲和西羌王联合,八百里加急文书不断。又有蜀中女大王造反,传得神乎其神,都说是菩萨转世,皇上遣了兵将过去镇压,竟然屡战屡败,不免焦头烂额。”李培元如是开解本公主道。
他却不知道,本公主从来都不需要别人开解。
“你不必替他掩饰。”我淡淡说道,“这月初一,皇上宿在皇后娘娘宫中。这月初七,他临幸于杨妃居处。你当本宫不知道不成?”
李培元吓得跪下磕头:“皇后娘娘体弱,根本无力侍奉君王,那日只不过是夜里说了几句话,和衣而卧,奴才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便没有禀报娘娘。杨妃娘娘那边,是皇上下了严令,不许禀报。”
我静默了一阵子,终于提起那个禁忌的名字:“李培元,你可知道张云澈的下落?”
李培元吓了一大跳:“老奴不知,老奴不知——此人莫不是十年前便失踪了吗?”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看,看他面上神情,他是果然不知道。
十数日之前,本公主设计将张云澈擒住,交于陈文昊,成功的让他对我的信任,更深了一层。但几乎是在一瞬间,本公主成功藏匿深山数年的私兵居然暴露了一半,幸得有萧非顶罪,未伤及根本,然而求陈文昊赦免萧非凡的计划却落了空,此后在陈文昊心中的分量更是每况越下。
“本宫来告诉你为什么。”我一字一顿的说道,“十数日前本宫亲自将张云澈交给皇上,但天牢之中,重兵把守,插翅难飞之地,居然让他给跑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李培元吓了一大跳。他是前朝老人,自然知道许多秘事。当下也不须本公主继续科普前情,直接说道:“莫非……莫非皇上是怀疑娘娘……怀疑娘娘出尔反尔,亲手放了那人?”
陈文昊究竟是怎么想的,本公主至今尚不肯确定。但既然他这般相待,落到宫中另外一些人的眼睛里,便是风水轮流转,本公主真的失宠了。
于是一个月后的上巳节,杨思嫣竟然敢提议由本公主代皇室出席,口中所说的理由却也是现成的:“太后新丧不久。虽已过百日热孝,我们这些人却仍不便抛头露面。倒是姐姐,当日连丧礼都未曾出席,倒也不怕冲撞了什么,去上巳曲水流觞宴上,技惊四座,昭显我皇室风范,岂不美哉?”
我怎能不明白她的心意。她不过是这几日被陈文昊多宠幸了几回,自以为得宠,扬眉吐气,想起本公主素来不善诗文,想借此捉弄一回了。本公主自然不能此时向她低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十分为难之事,慨然应允。
太后新丧,曲水流觞宴的规模,倒比过去小了许多,气氛颇为寥落。倒是小崔相公的婚事,成为众人反复谈论的焦点。
本公主刻意去的极晚,然而周围的窃窃私语声仍然不绝于耳:
“当年咱们都笑话卢四娘太过唐突,公然对着有妇之夫弹琴示爱,想不到如今兜兜转转,却是她守得云开见月明。”
“得了吧你。人家至少等了三年。这正是丹吐芳蕊的好年华,除了她,谁经得起蹉跎?”
“也亏得她阿娘阿爹疼她。否则,以卢家的家风,不送到庙里当姑子,就是好的了。”
“说来说去,也亏得那一位眼神不济,将鱼眼睛错当成了珍珠,却将真正的美玉当做泥土瓦砾般。你好好想想,那些年她的那些折腾,若是换了别的男人,早一个耳刮子打了上去了,偏小崔相公被她迷得颠三倒四的,如今总算是好了。”
“嘘,她可就在旁边坐着……”
“怕她怎地?”
“她可是皇上的宠妃,今上为了救她,据说连黄河都跳了……”
“我原先也这般以为。结果看来,也不过尔尔了。说来说去,都是她弟弟不好,非要造反的缘故。宫里传来消息说,皇上对她的心思也渐渐冷了。说来也是,须知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
胆敢在本公主背后窃窃私语的,自然都是京城中名门世家的贵妇们,故而生冷不忌,言语之间,全然未给本公主留情面。
我忙自我检讨,觉得定然是先前一直艳压群芳,又引领京城时尚圈风潮长达十几年,故而引来她们如此幽怨,此时以为本宫失势,便狂踩一通。
想来这便是嚣张霸道的过错了。
于是本公主今日有意收敛,低调一点。故而深深垂下头去,一派楚楚可怜、郁郁寡欢的落魄样子,不经意却又收获了一堆男人们怜惜的目光。
明明隔着一道流水,对岸的目光却不住落在脸上身上,灼热的视线犹如实质,看得人浑身不舒服。待到发狠回望过去,那些人却都如假道学一般眼观鼻、鼻观心,想抓个现行却也抓不住什么证据,真是讨厌!
本公主正在胡思乱想间,周围一片喝彩声传来,恍然抬头看时,只见那载着美酒的木质杯子便打着旋儿,停在了本公主的前面。
浅薇叹了一口气,代我弯腰上前取过那木杯,又有侍者行至我面前,谈笑晏晏说道:“酒觞流连娘娘座前,久久不去,当作一诗一画,满饮此杯,方为大吉。”
我冷冷盯住那侍者看,却一时看不出那侍者的来历。只是这分明是有人存了看本公主笑话的心思。有心大闹一场,又自觉跌了面子。正在斟酌间,浅薇便扶了我随那侍者来到案前。
半夏正为我磨墨,我望着雪白一张宣纸,沉吟未决,便有一个白衣青年携一卷书画,飘然而至。
“在下……姑……姑苏钱益之。”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道。
我皱了皱眉头,将他送来的一卷诗画铺开,只见那是冬日山头的一棵青松,苍劲古朴。诗则是短短一首五言诗,虽未及细看,然而匆匆一读,余香满口,当是佳句。
“公主……公主……”正在这时,浅薇满脸喜色的回来了,见了那白衣青年钱益之,突然就沉了脸色,急匆匆走至我面前,冲着我耳语道,“婢子也带来一诗一画,公主大可放心。”
她却不知道,我不可能放心。
我看了她一眼,三下五除二的将浅薇手中那卷书画给死了,一扬手,碎片便如蝴蝶般翻飞。
这番动静在场诸人皆想不到,全看傻了。
☆、诗画
这样寻人捉刀的事情,本公主年年都干过不止一遭,最是轻车熟路。而且我明白这位隐在幕后的捉刀客,十有八.九便是崔伯言。
心中便暗骂浅薇看不清形势,今时今日,旧人既为他人佳婿,何必再有所牵连。
浅薇仿佛猜透了我心中的意思,小声凑在我耳边说:“是……是驸马主动唤婢子过去,若非如此,婢子绝不敢轻易招惹……”
我心中更觉失望,转头却向那叫钱益之的青年露出一个笑容:“你且去为我寻一盒胭脂来。”
钱益之满面涨红,唯唯诺诺去了,浅薇便疑惑道:“此间何处寻得胭脂?”
我不以为然。这孩子若连胭脂也寻不来,又有什么资格做本公主的入幕之宾?
我只管自顾自在雪白纸上画出深深浅浅的墨痕,墨痕里依稀勾勒出穷途末路、哀伤悲愤的意境。附近一些好事的贵妇围了过来,无不窃窃私语,面露惊讶之色。
“这画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见她们在叫。
“纵然这画勉强过关,诗文却仍会出大丑。等着瞧吧,我认识她那么多年,就没见她写过一句通顺的诗文!“她们在嚷。
一群只懂得叫嚣的愚妇。
钱益之气喘吁吁的捧着一盒胭脂回来,正想表功,见到这画上的墨痕,却不觉呆住了:“这……这……这……”
一盒胭脂往画上胡乱一洒,殷红点点犹觉凄艳。
“这是……梅花!”
终于有人大叫道。
本公主不语。
大熙的昭灵皇帝是个讲究生活情趣的人。昔年曾为众多皇子皇女延请著名的花鸟鱼虫画师为师父,学习这写意画的画法。本公主生性愚笨,只学会了画这梅花。
至于充作梅花花朵的胭脂,如此才更觉暗香扑鼻,旖旎之至,不是吗?
那群愚妇说的很对,本公主不善诗文,可是腹中古文,何止万千?
笔走龙蛇,一派凌厉峥嵘,一首五言诗已经挥毫而就:
“墙角数枝梅,
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血,
为有暗香来。”
不过改动了一个字,意境大不相同,杀机四伏,令一群闺阁少妇花容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