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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 (小东邪)



  “妥了?”

  “极妥,”阮婉握了握卫子夫的手,道,“那个楚服……我能留到今天?事发之后,她被撂了长门宫,通不得信息,现下,长门宫不该出来的人都出来了,还留着那‘楚服’做什么?只怕楚服尸首都烂了,还没人发现呢!”

  卫子夫因撇过头,实在不愿听这样血淋淋的描述,阮婉见她这样瑟缩的样子,不禁道:“姐姐愿与我合计的时候,可不见这样优柔寡断,这回怎么……?”

  她因叹:“原没想这许多,不成想,还闹了人命出来!”

  阮婉讽笑道:“姐姐装甚么菩萨心肠呢!这宫里,既然蹚了浑水、生了野心,那便是你死我活的争斗,手下留情,终究害的是自己!”她继续说道:“我这回来,便是要向姐姐报个平安,——那楚服已不在了,那桩事也随风散了去,姐姐不必惊惶!好生的坐您的高位、当您的皇后!咱们姊妹情深,姐姐与我共同做过的事,我绝不会向外人多漏一个字儿,但……”她话锋一转,犹自笑着:“若陛下长久不来看我,婉儿坏了心情,难保不会疯傻,这疯妇……可是会口不择言的!到时候若说错了什么,还请姐姐体谅。”

  卫子夫也转了笑,心中虽万般不愉,也只能装作平静,向阮婉道:“姐姐怎会舍得教妹妹疯傻,断不会的。”

  “那最好。”她轻轻将案上炖盅拿起,翘了小指,偷觑卫子夫一眼,然后慢慢饮下……

  蔻丹鲜妍浓郁的仿佛沁着香味。

  雪越下越大。墙角数点寒梅在雪色映衬下开的极艳。

  长门宫。一如往日冷寂。即便是烈日炎炎的夏日,这一处宫落,永远是汉宫最寒冷的角隅,反倒是入了寒冬,满地一片茫茫苍白的雪色,举目四望,皆是一样的白色,稍衬得这长门宫,不那么偏冷了。

  辇子落下,抬辇内侍在寒天雪地里呵着气,腾起白色的暖雾,每一个人都遮盖了长绒帽,帽檐几乎压住了整张脸,极低的喘息仿佛遇暖而化的冰晶,忽地便没了,淹没在茫茫雪色中。

  辇中移下一枚红点子,几名拖着暖氅的宫女子缓缓靠近,服侍极周全。原来那枚红点子竟是个披红氅的人!

  这汉宫之中,极少有人会在冬日里,着一袭如此鲜妍的大红氅子,艳如夏日里盛开的大红芙蕖。

  她本就是这样张扬的性子,连美丽,也都这样张扬夺目。红色,极艳,稍不妥当便穿出了一身俗气,但她不会。陈阿娇由来是如此美丽的,这毋庸置疑。年轻时艳照四方的窦太后都曾极认真地夸赞过这位外孙女儿的美貌。

  长门宫。

  她终于回来了。

  这样光明正大地,让皇帝的内侍之臣,抬她过来。以另一个身份。

  远瑾夫人不会穿明艳的红色。但她毕竟是陈阿娇。

  廊下已没了从前那个鸟笼子,更无鸟鸣声。毕竟过去那么多年了。她落下一声轻叹。长廊的尽头,是走也走不完的孤寂。从前她不知走过多少回,领着宫人,从这头走到那头,绣鞋摸清了地上每一块青砖。

  是寂寞的纹路,踩下去,只觉坠入沉渊,不断地坠下去……

  但无人会管,无人瞧的见。

  如今再回到故地,她翻云覆雨圣眷正隆。整个汉宫都知,桂宫远瑾夫人承恩最重,陛下夜夜留宿,那阵风儿,悄悄吹去了她那边,正眷恋,她亦不会放手。

  陈阿娇正望着廊外不断飘下的雪絮出神,忽来报,说是远瑾夫人要请的人已请到。她淡淡答一句,让内侍退了下去。

  转过身,余光却瞥见,脚边跪着一人。那宫女子似乎很害怕,肩胛微微颤动,但该有的礼数还是做足的,因向陈阿娇谒,口里道:“婢子参见远瑾夫人,祝夫人长乐无极!”

  “抬起头来……”她做了个“免礼”的手势,也不知跪着的那人看见了没有。

  极熟悉的声音。

  那人一怔,缓之抬起了头来,却仍不敢正面觑她。

  陈阿娇去扶她。

  双手交握的那一刻,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升腾,她终于抬起了头,目光错了错,极惊讶:“娘娘……?”

  是陈阿娇。是这长门冷宫的主人。

  “是本宫,”她轻声说道,“本宫回来了!”

  “娘娘,怎么是您?是您!”口气里掩藏不住的激动:“我还以为……您、您可受苦了!”

  “我不苦,”陈阿娇笑了笑,然后抬手去拨她的头发,“你们才苦,冷宫冷院,守着这许久,不容易!又是冬天,想来炭敬必不够!你们才苦、才苦!”她说不多话,竟哽咽起来。

  “只要娘娘好,一切便都好!”宫女子极兴奋:“嗳!娘娘终于离开了这儿,多好呀!”她因打量陈阿娇周身,见她穿着不错,又是坐辇来的,这才稍稍放下心。


  第89章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18)


  陈阿娇拢了拢发,笑着向她招了招手:“来,你过来。”

  宫女子真的走了过去,全无防备。面对陈阿娇,她是无须防备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要防“娘娘”,她的主子。

  陈阿娇的脸上却略略现出一丝凄苦,她着大绒氅,一袭的红色,身后是廊外茫茫一片的雪白,她那样打眼,仿佛雪色里绽开的一枝莲,张扬地盛放。

  她张开了双臂,轻轻将那名宫女子揽进怀:“楚姜……”是低喃,仿佛酣睡的婴孩,在梦里呓语:“楚姜……”

  “娘娘,婢子在。”

  她的头枕在楚姜肩上,大红的氅子撑开,垂下的绒苏在风里抖动。她在哭,悲伤地哭,肩膀一颤,缀在摆尾的绒苏便跟着起伏抖颤……

  “楚姜,本宫要你做一件事,你肯不肯?”她终于这么问。

  “娘娘但说,”楚姜很开心,“凭娘娘一句话,刀山火海,婢子都敢闯!”

  她是真心的,真心想为陈阿娇做点儿什么,前遭儿那些腌臜事,她已深觉对不住陈阿娇。毕竟,“楚服”是她当初信誓旦旦要认的妹妹,后来发生了那么些事,多是因为陈阿娇对她太过信任,才未对那个假冒的“楚服”设防。

  她愧对这位主子,因此诚心地想为陈阿娇做点什么。

  “那尽好,”陈阿娇笑道,“本宫的确有一桩事需要你去做——”

  “婢子恭听,娘娘请说。即使需豁了命,婢子亦心甘情愿!”

  陈阿娇伏低身子,轻抱了抱她,忽然抽了一丝儿冷气——“楚姜,本宫只需你去做一件事……”心跳声隔着厚绒氅,“咚咚咚”,略有些急促,陈阿娇用她这一生都未曾有过的阴冷声音,向她的婢女道:“本宫——要你去死!”

  那宫女子尚且惶惑时,“啊——”的一声,拖长的语音已本能地脱口而出,是她料想不到的惊讶,她的眼睛微微地瞪大,但随之,隐藏的那丝惊讶很快消散不见,泪雾里浮起一抹微笑,逐渐地散开来,逐渐地……变成了释然。

  金属物与骨肉相摩擦的声音好生可怕。单听这声音,仿佛都能听出一片血肉模糊来。她的手抖的很厉害……陈阿娇打小儿任性,胆量是十足的,却,从未杀过人呀!

  那是她第一次,亲自动手,了却一个人的性命。

  陈阿娇单手抱着楚姜的肩,另一只手握着杀人的匕首,她感觉不到粘稠的血液,只觉自己浑身都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冻住了,很冷、很累,却半分动弹不得。

  眼底有模糊的泪雾,逐渐被成片的雪色笼覆。

  她在受难,凌迟与炮烙,莫过于此。

  廊下众人却已齐齐跪下,浸在寒风侵骨的雪天里,连抖一下都不曾有。他们齐呼:“夫人千岁永泰!”很快有一个从侍跨步上前来,欲接过她手里的匕首,想托住那个“尸身”,她却不肯,低眉道:“你们都退罢……本宫想抱抱她……”

  她搂着楚姜,不肯放。

  众人守了好一会儿,没有一个人退下。陈阿娇觑一眼,知道他们都是皇帝的人,皇帝必下谕嘱人盯着她,看她会不会做出甚么过激之事来,惹他伤心……

  陈阿娇因说:“本宫处置这名宫女子,乃是陛下的旨意!本宫并未违反宫规,你们若要去告状,也不必!”她因想及宫中处处皆是隔墙之耳,定有好事之人会捅去长乐宫那儿,便愈发生气,索性警告道:“这宫中,唯陛下旨意是须俯首帖耳顺从的!余者皆居陛下之下,即便是太后娘娘下懿旨,亦需先称言‘奉上谕’,既是‘奉上谕’,本宫做的问心无愧!”她冷笑:“这宫女子的命,本宫早已讨了来,陛下将她交与本宫全权负责!今儿的事,你们权当没看见……”

  那个已走上前来的从侍说道:“奴臣遵陛下旨意,为夫人效劳。……这般的事,夫人不必亲自动手,只消一句话,奴臣几人便能将娘娘眼前拾掇干净了!”

  陈阿娇松下一口气。看来刘彻待她还算真心,她说过要杀楚姜一人,皇帝便派人跟她身后收拾……当真费了些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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