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得意深谙君心,忙龇牙吩咐旁人道:“照份例去掖庭取炭敬来,教掖庭掌事的趁闲里跑宣室殿一趟,便道是杨长侍想见他,速行才好!”
皇帝只顾品茗,倒不管他,像没听见他说话似的。
又烫了梅子酒来,满上、续杯,皇帝就着暖炉独自饮酌起来。派下杨得意的话,掖庭做事极快,不多时辰,长门内寝宫,已经生起数盏暖炉,炭烧的滚滚烫,直滋的人脸通通红。
皇帝酒意半醺,却不见要走的意思。杨得意倒是有些为难了,因提醒道:“陛下,且才瞧了太医,娘娘高烧未退,大抵歇着才好,您……”
皇帝乜他一眼:“宣室殿乱糟糟的都是折子,朕没兴致回。”
居中一名宫女子穿着怪异,又极面生,皇帝不免有些惊讶,因询问:“那宫人是谁?怎地这样面生?”
唬的蕊儿一怔,待反应过来时,却紧张的回不上话了。幸而楚姜已出前,于君前谒礼,不惊不惶道:“那小婢乃巫女楚服,娘娘高烧未退,已有好几日都这么蔫蔫儿的,婢子看不过眼,听闻昭阳殿楚服尝会些行巫之术,能使人康健,这才求了人来,权当一试。”
皇帝不由笑道:“朕的宫廷,尝讳巫蛊之术,这‘行巫之术’虽未必都是害人的巫蛊,但此番已出椒房殿巫蛊一事,纠察甚急,难为你……竟敢冒险为主,这般。”
楚姜跪了下来:“陛下明鉴,行巫之术,究天极地,本意是乞求康泰的,绝不藏害人之心……这……这反是有人将‘行巫’与‘巫蛊’混做一谈了……”
“你紧张什么,”皇帝玩意至浓,“朕不过是说说。你们怀着这份儿为主的心,朕端的没事儿做,要找你麻烦?”皇帝倒也讲理:“料大汉昭昭天下,必不会毁在这些伎俩谋算上。朕乃天子,龙御护照,又岂会真怕了腌臜巫术?”皇帝饮一口茶,好生说道:“但这回,太医令既已入谒,长门阖宫众人,若有个小病小痛,端的有人照拂。如此,便让那巫女离去罢,省得叫人揪了把柄,害皇后这处再生事端。”
皇帝好难得一片剖白,听得众人心下甚暖,暗忖,皇帝对表姐陈氏亦算是仍存几分真心。大抵夫妻之恩已尽,总还有骨肉血脉之联。
皇帝忽然似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哦”了一声,端起的香茶又搁下,看着楚姜,问道:“你说巫女楚服,乃是昭阳殿来的?”
楚姜微默,见皇帝只是随口一问,也是无甚在意,便回答道:“是了。婢子与楚姜……实则……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先头因家贫,姊妹俩前后入宫,这许多年不见,即便面坐着,也是有些认不得了。幸而老天顾怜,深宫坚壁之中,尚能得缘再相遇,还好,服儿眉眼间还有些往年的样子……婢子被分派长门这边来,服儿久长来,都往昭阳殿当差。”
“哦?”皇帝倒听得入了神:“这许多年不见,即便眉眼如故,到底隔着生疏,你——且确信真是你亲妹子?”皇帝微微含笑,倒不似先前严肃了,因觑那隔中立着的楚服,果然是飘飘仙人似的好模样,眉间一点朱砂,极致的妖娆,与这深宫中清缈素丽的女子,亦是不同。
楚姜因说:“合了原籍、姓氏,想是不会错的。”
她一抬头,正见楚服在对她笑。便也微微一笑。
皇帝眉角微扬,话中似有深意:“还是寻常百姓家,血肉之情更教人心向往之。天家总是君恩深,手足情疏,原是朕该羡慕你们才是。”便顿笑,这笑中夹着几分苦涩。
楚姜一怔,实在不知如何接皇帝这话。好在这时,帷幔那里头,阿娇轻咳了起来,皇帝眉头一皱,她却趁这时谒了谒:“陛下,娘娘烧得糊里糊涂的,这可总算醒转了来,婢子这便要去伺候啦……”
皇帝自然允,点了点头,自个儿却也站了起来。
帐幔和风动,皇帝立在外面,只能影影绰绰瞧见她半个影儿,他不往前走,也不退,便这么瞧着,夫妻至亲至疏,原是有理的。
她瘦了许多。一只手从锦被里伸出来,吊着幔,瘦的能见青筋,没力气了,便这么耷拉着,将垂未垂。
楚姜轻道:“娘娘,要喝水?”
她点点头,微一侧,便歪了一边去。
皇帝倒有些不忍心,进了一步,她受了感应似的,竟睁开眼睛:“陛下……”喘了喘,又歇下,那声音低小几不可闻,就像蚊子嗡嗡吱了一声似的。
皇帝笑了笑:“怎样还像这样精怪的,风一动,便知是朕来了。”
她烧的糊里糊涂,耳边像有人在说话,却又跟做梦似的。恍恍眼前一片烧红的雾,竟像天边延散开来的火烧云,一层滚着一层,看不清是谁来了,却好像分明知道是“他”,是那个“他”。
第33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3)
皇帝道:“你起不来,便算了。朕只是来走走。”
她“唔”了一声,侧过头去,吃透了寒气,寒热上来,眼泪便止不住地掉,将绣枕也浸湿了。她忽然动了一下,嘴巴里像吞了个果子似的,含糊滚过一句:“糖人儿呢?”
皇帝一怔,才说:“你寒热还散不下,不知将养,吃甚么糖人?”
她吞了吞,迷迷糊糊像又睡过去似的,不说话了。
皇帝倒有些无所适从,退在帐外来回踱步,天边已经现出鱼肚白,再过个把时辰,便要上早朝了,他不叫走,从侍们亦是不敢提点,偶尔抬头,面觑一阵儿,仍是无奈地垂下来,瞪着青琉地面,瞧了又瞧,好似能瞧出什么黄金疙瘩来似的。
太医令总算入得殿,原是为后妃诊脉,一贯例常的礼仪都是稔熟在心,竟不想皇帝此刻也在,连慌慌忙忙磕头:“陛下……陛下万年无极!”
皇帝一瞪眼:“多几时传的人?到这刻才来!”他鲜少在后妃寝殿发怒,生来是一副不怒自威的帝相,这一回子,更叫人心下怵怵,太医令唬得慌忙叩头,“咚咚”有声:“下臣有罪,下臣有罪!”
皇帝有些不高兴:“平白叨神,不如仔细瞧了病才要紧!”
因甩袖而过。
那老太医几乎连滚带爬起身,已有宫女子迎上来,将医盒用具一并收入,又将太医令引过:“您这边来……”
不几时,下了诊,皇帝又命人去取药,煎熬了来盯着陈阿娇服下,她睁开眼,睑下乌青一片,皇帝皱了皱眉:“是没睡好。”因又道:“药苦么?”
她点点头。
皇帝忽然取前一步,几名宫女子正围在床头侍候,这会子为避圣驾,个个一撞一地跌开,好不狼狈。
皇帝索性坐在床头,捧起大迎枕垫她腰下,她向后缩了缩身,皇帝微有不悦:“从来生病,朕几时不撇下政务来看你?这会倒是改了性子,瞧着朕这样怕!”
“谁说本宫怕你?”
她倒还敢说。那撅嘴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在王皇后面前,自称“堂邑小翁主”时的样子。刁钻古怪,透着一股子的灵气儿。教皇帝骂也不能,爱也不是。
皇帝道:“原是药的错,怪道要吃糖人儿。原不是嘴馋。”因笑:“瞧来精神也好了些,再将养几日,又该闹腾了。”他像在哄小孩子:“糖人也是小孩儿的玩意,朕的公主都不要,你紧好,这样活缩了!朕偏不给,嫌苦,教她们熬了糖水来,热腾腾下肚,那才好!”
果然是哄小孩儿的口气。
话便说回来,陈阿娇在他眼里,也确然是个小孩子。刁钻精怪,煞是可爱。与掖庭开满遍地的花儿,原是不一样的。那些花,因来贤惠、温淑,只陈阿娇一个,是精怪的,泼辣的。
天已大晓,杨得意催请再三,皇帝才有些恋恋不舍:“朕便要去上早朝啦!有事,你叫宫里人来禀。”
因要走,惊觉冕服下摆被人扯着,他回头。
是她。
皇帝笑了笑:“怎样?天亮啦,朕不能迟去。天顶天的紧要事,朕总累,但总不能偷懒儿……”他今日居然心情大好,眼中溢满宠溺:“朕下了朝再来瞧你。”
她嗫了嗫,却问:“皇帝要去处置何事?”
皇帝此刻口气仍然很好:“总是要紧的事儿。边关军情、朝中大事,你不懂,朕说了你也不懂。”
“陛下要杀我爹、剐我娘,总是这样要紧的事儿,对么?”
她眼底竟无波无澜,明明是平和说出的话,却字字带刺,扎的皇帝心口一窒一窒的疼,她却仍是一副浑然不察的模样。
皇帝只恨,心口一窒,冷笑道:“陈阿娇!你……你杀人不见血!”
她躺在那儿,脸上全无血色,眼泪直往一处掉,她似不在意,死盯着皇帝瞧,一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成片的空茫,空空如茫。
“你说话,朕在这儿,朕不爱周旋糊弄,你有话便直说!”皇帝也死盯着她:“那不似你……”
她咽了咽,眼泪簌簌落下,她忽地伸出手来,抹袖拭干了泪,道:“皇阿祖是否已往生?陛下何必瞒下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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