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孙淮手中接过印章。
刘氏不由抬高了下巴,她的背挺得笔直,跪在那里却比站着还多了几分傲然,毫不顾忌地对上了皇后的目光,别人没有听清,她却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
皇后,不,她的妹妹虞挚,唇齿间吐出这泠然的四个字。
的确如此,怎能不如此!
曾几何时,父亲、洛康王、万千宠爱、富贵荣华都是虞挚的,所有人都告诉她,无论她这个庶出的女儿多么努力争取,都不过是痴心妄想不安本分。可她偏不信!这一路走来,双手沾满了李诚的血,明楚皙的血,只为让虞挚也尝尝一无所有的滋味,只为今天,让她那流淌在血液中的所谓高贵轰然倒塌,一败涂地。
虞挚垂眸看着她,脸上那失去血色的漠然与虞皙如花笑靥和诰命朝服相对,显得那么无力渺茫。她坐在凤位上,却没有权力,如同被剪了华羽的凤凰,徒然沦为仇敌的笑柄。
转身,水晶帘落下,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她慢慢走到位子前,扶着桌子慢慢坐了下来。
手指触到冰凉的白玉杯,溅出了几滴醇酒,滴在指尖,蒸腾起一阵寒冷钻入心底。端起来一饮而尽,火辣沿着咽喉留下,才能稍微温暖寒风呼啸的胸口。
宫宴持续到深夜,文武们推杯换盏,尽兴而归。孙淮抱着裘氅走出来,披在皇上身上。
披衣时手碰到龙袍,孙淮才惊觉皇上的衣服已经冰透了,这不过才站了一会儿的工夫……
“陛下,这露台正当风口,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免得着凉。”
漫天繁星,偌大的皇宫在夜幕下空旷如野,远处一排排灯笼映亮飞檐斗拱,身后的辰欢阁虽人去楼空,也依旧灯火明媚,然而这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以致笼罩在皇上身上的,不过是那么一抹微光而已。
还没有天上的星星明亮。
“皇后喝了多少酒。”
皇上没有转身,孙淮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在问这句话时,他是否仍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嘲讽。
“来来去去,小的看也有小半坛。”孙淮估计着,答完了皇上却没有反应。
夜里的风强势且冰冷,漫天盖地席卷而来,轻易便将衣衫凉透。孙淮躬身侍立在汉白玉的栏杆边,隐隐觉得天子有心事。
他难以揣摩圣意,但伫立中宵,在寒风中丝毫察觉不到冷的人,心里一定压着陈年旧事。
“也难怪皇后如此。”他斟酌着开口,提到皇后,皇上并没有打断他,但也许皇上根本没有听见吧。
“毕竟是亲姐姐……”孙淮的声音越来越低,皇上却转过身来。
“你说什么?”那双漆黑的眸子眯起,比身后的夜色浓郁。
孙淮忙道,“刘氏是定波侯府的庶出小姐,当今皇后的姐姐。小的早先在朝凤宫中当职的时候,皇后常入宫小住,刘氏有时会送些衣物过来。”
皇上微微皱起眉,面色阴郁不知想起了什么,沉吟良久才道,“那虞旷为何不认得。”
“想来虞将军那时不常在侯府走动,后来听说这刘氏犯了家规,后来怎样,小的就不得而知了,也再没见过她。”孙淮边说着也觉得疑惑,京城侯府的小姐,怎的就成了尧州将领的夫人。
“皇上原来在这。”
遥遥的,一声笑语传来,带着微醺的醉意。若不知前尘过往,还真让人错觉那笑是发自真心。
“皇后娘娘。”孙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久了,他都没有见过皇后如此笑了。
然而下一刻,从皇后虚浮的步子和宫人吃力的搀扶便看得出,她醉得多么厉害。
“不用扶本宫。”虞挚皱眉想要摆脱搀扶她的宫人,可众人看着皇上的脸色,谁也不敢松开她。
“你们!”虞挚没有了以往的冷漠,烦躁地甩手推开两边的人,脚下却不防踉跄了两步,整个人撞在了汉白玉的栏杆上。
“娘娘小心!”众宫人吓得忘记了规矩,惊呼出声。这辰欢阁外搭建在九丈有余的高台之上,俯瞰后宫,皇后若是失足跌落下去……
下一刻,一只有力的手稳稳地搂住了皇后的腰。
宫人们目瞪口呆地定在那里,长风吹过,那明黄色的袍摆和描凤的衣袂交缠飞扬,月光勾勒出他们的身影,隔绝了身后皇宫的雕梁画栋,过往红尘的爱恨悲喜,他就那样定定地搂着她,好像下一刻便会同归天上。
“宫宴上酗酒失仪,皇后觉得丢的人还不够么。”他淡淡出声。他们呼吸交缠,却那样冰冷,仿佛彼此的心胸肺腑都雪落冰封。
“我是高兴。”虞挚嘴角翘起,一双清冷的眸子直直望进他的眼底,一字一句道,“还要多谢皇上,今晚让我们姐妹相见。”
“退下!”瀚景王蓦地松开手,转身对不远处的宫人低喝了一声。
“怕什么。”虞挚仰头笑了,“让所有人知道我已落到亲手授封仇人的境地,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她笑够了,望着满天的星光,似是感慨,似是赞叹,“要羞辱虞氏,毁灭虞氏,真是没人比一个姓虞的人更合适了。”
“如今虞氏对于朕,不过是丧家之犬。”瀚景王看着宫人们退得远了,冷冷反唇相讥,“朕要羞辱的是你。”
虞挚背靠着栏杆,在长风中闭上双眼,他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冥冥灯火,万籁俱寂。他们仿佛最寻常的夫妻,在歌舞升平曲终人散之后,在暮色下相携归家。
然而却无家可归。
“这皇位,这江山,要来还不是为了你。”风将他的声音吹散到很远的地方,若有人听见了,也许会以为这是世上最动人的情话。
“我们相爱的时间那么短,换来的恨却有几生几世那么长。”虞挚喃喃道,声音轻得还未落地便碎了,如梦中呓语。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和地说话了,这一场醉酒,这夜幕的掩盖,让人暂时抛却了身份,从爱恨的桎梏中飘离出来,疲然回顾一身伤痕累累。
“相爱?”瀚景王扶上栏杆欺身俯瞰着她,从胸口发出一声闷笑,“有过么?”
虞挚睁开眼望着他,眸中的星光如同止水,她没有回答,也根本不想去回答。
“那你为何选择了他。”他出口的声音有些沙哑,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不甘心。怎么可能甘心,这十年风雨十年牵绊,至今难以解开纠缠。
“他比你值得。”虞挚推开他,寞然离去。她走得很慢,但头也不回。
长夜漫漫,整个京城沉入睡梦当中,然而也有人伴着灯烛长明,彻夜无眠。
丫鬟将灯罩打开,剪了剪灯芯,“姑娘快睡吧,大人回来若看您还没睡,又要责怪我们了。”
话音未落,外面便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到门口顿了顿。屋里的人起身走过去,将门蓦地打开。
“你还没睡?”崔晨站在门口,及时换上一脸惊愕。
“宫里如何?”如寄看他一身官袍,便更加明白了。以往他睡前都会过来陪她聊几句,今日缺席,想必是被急召入宫了。
只怕是皇后娘娘又病了。
“皇后在宫宴上贪杯,晚上病又反复了。”崔晨见她站在门口也没有让自己进去的意思,便也只好立在那答道。
如寄神色缓和了些,侧身请他进来。当初江潮平将她和东临从宫中带了出来,免于落入叛军之手。江潮平自身难保,崔晨主动提出让他们住入自己府中。
这一躲,便改朝换代。
“我得进宫一趟。”如寄双手绞握着,“我要见皇上把一切告诉他。”
“你休要多想。”崔晨劝她放松,自顾自地坐下来啜了口茶,“不过今儿倒是怪,皇后人事不省的时候,皇上竟去了朝凤宫探看。”
如寄皱着眉坐了下来,崔晨见状忙起身去扶她,“不是跟你说了,你的腿不好要早早休息,免得这样痛起来要命。”
“我实在是担心,皇后和皇上朝夕相对,只怕日日都是煎熬。”如寄手扶着自己的腿,叹了口气。她很想进宫将一切真相告诉瀚景王,可惜这两条腿不争气连远路都走不了,就算崔晨愿意冒险帮她,她都难以走入那宫门。
“你放心。”崔晨宽慰她,边说边连连摇头,“皇后在昏睡中起来吐了皇上一身,皇上也没将她奈何。若换了旁人,恐怕早不能在朝凤宫安然睡觉了。”
如寄若有所思地垂下头,心暂且放下,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一定要进宫一次,一定。”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瀚景王进京是冬天,我给错记成了秋天,就这样将错就错吧
☆、一七三、空坟
四更灯火,将军府里的人已开始忙碌,寝室的灯微微亮着,刘禄已在更换朝服。
“当官有什么好,日日这么早起身。”他边打呵欠边抱怨,“以前那帮通宵狂饮的兄弟,没有一个在京城,如今整日见的统统是一群无聊的大臣。”
“你既已做了当朝的将军,就要守规矩。”虞皙利落地给他扣好玉带,“当朝王公贵胄,哪一个不是摸黑起来入朝候着。”
“你懂得可真多。”刘禄不愿和她争,笑握住她的手换了话题,“要是我自己,一辈子也搞不清楚这劳什子官服要如何穿戴。”他是一介莽夫骤然得势出入宫廷,根本晓得宫中礼仪、朝堂穿着,而自己的夫人却是司空见惯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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