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烈坐在位上,说道:“朕至此地,今日忽发旧疾,听太医的言语,须得回宫静养,不能再同众卿一道共享狩猎之乐。然而朕亦不想扫了诸位的兴致,这般朕今日同皇后、太子一道回宫,众位卿家可留于猎场,待猎期完毕,再行回京不迟。”言罢,又莞尔道:“朕虽不能够与众卿同乐,待尔等送了猎物回京,朕听你们讲一讲狩猎趣事,也是一般。你们可要尽兴尽力,切莫叫朕失望。”
众臣听闻皇帝因病要折返京城,正待说一道归去,却又听得此语,各自均不好再说什么。那德妃亦在其内,听了这一席话,竟觉皇帝并未打算带她母子一道回去,连忙问道:“皇上,四皇子年幼体弱,臣妾带了他一道随御驾回宫罢?”赢烈却道:“老四身子历来娇柔,文弱有余,英气不足,正该磨砺一番。便在此地,待猎期结束,你二人再返京不迟。”德妃心内焦急,还待再讲,只听赢烈又道:“安亲王并其世子也在此处,更有太医留守伺候,你却有什么不放心?若然老四当真有什么不好,叫他父子二人送你回京便了。”
德妃见皇帝执着,又瞥见皇后向自己微微摇头,只得默不作声,退至一旁。
赢烈又吩咐了几句,底下臣子见皇帝虽面有病容,却声若洪钟,言辞之下,底气十足,倒也不似重病缠身之状,又看四皇子也在此处,便也并不起疑,各自俯首领命。
少顷,路晓年进来禀报,称御驾已安排妥当。
当下,帝后并太子三人一道动身上路。那赢缊初来此地,万分不舍,然而得了母亲吩咐,心知此事非同小可,也不敢胡闹,只随着母亲一道上车去了。
御驾匆匆返回京城,一路上赢烈虽时感不适,好在有萧清婉、王旭昌极力扶持,倒也尽能支撑的住。
回至皇宫,宫内众人见皇帝去了一日便即归来,均大吃一惊。
赢烈自归皇宫,便进了养心殿,一步也不曾外出,只招了太医院正副两个首脑入殿看诊。
那蒋太医因前番有功,被萧清婉提拔为太医院副令,今次也同着王旭昌一道来为皇帝看诊。
约莫顿饭功夫,两人看诊已毕,出来见过皇后。萧清婉心悬不已,更不谈别话,张口就问道:“依你二人看来,皇上这病的如何?”那蒋太医面有难色,不敢启齿,那王旭昌亦默默无言。萧清婉心中焦躁,张口便道:“有什么便说,便是有个什么万一,本宫也好早做计较,你们这样不言不语,倒是什么意思?”
蒋太医依旧不敢言语,王旭昌深知皇后脾气,只得躬身回道:“回娘娘,皇上这病乃是宿疾发作,病根深种,疾入膏肓,已是无可医治。臣先前用药膏强行压住病痛,故此一路之上皇上还能勉力支撑。然而一旦药效退去,必定要再度发作,且比先时更为凶猛。如今即便用药,也是于事无补,不过多拖一时。娘娘……还是问问皇上的意思,早做预备的好。”
萧清婉听闻此言,顿觉五内如焚,张口斥道:“混账!你经年伺候皇上,平日里也都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到了这不能收拾的地步?!你身为太医院首脑,皇上宿疾这般厉害,平日里竟半点端倪也看不出么?!本宫便是不信,什么样的病,平素不见征兆,陡然间就发作起来,且竟至无药可医!”
那王蒋二人见皇后发怒,连忙跪下,王旭昌便回道:“皇上的宿疾,乃是早年间落下的,自来便不能根除。往昔皇上身强体健,又有药物辅助,故此能压制病魔。然而年深日久,这病渐入膏肓。膏肓者,药石不能到之处。皇上龙体又日渐衰颓,无力抵御,故此一朝发作起来,便这等凶猛。皇上这病,乃是不发则已,发则无法可施。于此事,皇上也是知道的。”
萧清婉不通医理,听他说的在理,倒也无话可驳,只好问道:“那依你二人之见,如今要怎生医治才好?”
王旭昌回道:“臣别无他法,只能暂拿药物替皇上拖延一二,然而也只是缓兵之计。”萧清婉无法可施,又问道:“这拖延一二,大约是多少时候?”王旭昌踟蹰道:“多不过十天半月,少也就是这三五日间了。”萧清婉听闻,不禁落下泪来,喃喃问道:“竟已到了这般田地么?”王蒋二人连忙齐声回道:“娘娘少哀,还是早做打算为上。”
正说话间,养心殿里间赢烈忽然大声呼痛,萧清婉连忙抢步进去,两个太医跟随其后。
入得内室,却见赢烈双手抱头,正在床上滚来翻去,面如金纸,唇焦若炭,豆大也似的汗珠自额上颗颗滴落。萧清婉慌忙上前,扶着赢烈连声问他怎样,赢烈只痛的说不出话来。王旭昌走到一旁,解了针囊,取了两枚金针,走上前来,在皇帝面上几处穴位上扎了几针。赢烈痛楚稍减,倒卧床上,连声喘息,好半日才睁眼看人,见着萧清婉,虚弱一笑,说道:“朕这病,可是没救了?”
萧清婉见他这样问,心中酸楚难忍,只是当着人前,勉自压了,强笑道:“皇上不过偶发旧疾,病中身子难受,故有此虑,哪里就到了这样?臣妾才问了王太医,吃几贴药就好的。皇上只要安心养病,不必想这些个。”赢烈笑了笑,说道:“你也不必瞒朕了,朕这病是还当着太子时就落下的,那时候前朝有位已退下来的老太医,医术极是高妙,请他看过。他便说,此疾乃先天所患,后天又失了调理,故此落下病根,极难医治。那时候他给了朕一副药方,叫按着吃,年轻时可保无碍,但待上了年纪,不发则已,一发便是寿终之时。然而他那时说起,这病要发也该当六十以后,不曾想朕还未及五十,这病就发起来了,想来也是命数使然。”他说了一些话,便觉有些气喘。萧清婉慌忙替他捶背抚胸,又宽慰道:“那老太医既说是六十以后的事情,想来这次不过又是头痛偶发,吃两剂药就好的,皇上不要这般想。”说毕,便朝王蒋二人望去。
那二人见皇后看过来,心中自然会意,然而又十分为难。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却见赢烈连连摇头,笑叹道:“这一次,你可宽不了朕的心啦。你也不要责怪他们,原不是他们的错。”说毕,便不语了。
萧清婉心忧如焚,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打发了那两人下去,亲身守着赢烈。
赢烈闭目养神,片刻又睁眼低声道:“你去将张鹭生叫进来,朕有旨意要传。”萧清婉闻说,连忙使人将张鹭生招了进来。
赢烈便吩咐道:“出宫传旨,明儿不必上朝,只令几位内阁重臣入宫觐见便了。”张鹭生得闻吩咐,满口应下,就要退了出去。萧清婉在旁说道:“京中兵力部署,可要调停?”赢烈想了一回,摇头道:“不必,还不到那个时候。调兵遣将,反倒令人生疑。宫中有路晓年率兵把守,也就是了。”萧清婉听闻,亦不再说,只守在床畔服侍,一步亦不肯轻离。
当日晚间时候,赢烈又发了一次头痛,直在床上翻滚折腾,几个人也按将不住。王旭昌送去的膏药亦不见效验,好在萧清婉想起赢绵送贡丸药,使人取了一丸过来,拿黄酒化开,强与他灌了进去。只不过片刻功夫,那头痛便如潮退般逝去,王旭昌熬了汤药送来,萧清婉服侍他吃了,赢烈便渐渐睡熟了。她却衣不解带,守在床边,眼见赢烈病态沉重,不觉愁绪满怀,一片茫然。
隔日,内阁几位重臣尽数入宫觐见,赢烈强撑着在养心殿正殿见了。
不过一夜功夫,他这气色比之昨日便已差了许多,病容满面,气息微弱。诸臣一见,均自吃了一惊。只听赢烈在上说道:“朕如今这般情形,诸位卿家也都瞧见了。今日招诸位前来,也不为别的。朕如今已不能再亲理朝政,然而国事却一日也不能耽搁,太子年纪尚幼,不能临朝理政,故此朕欲以内阁蓝批代红批。这朝中之事,就有劳诸位操劳了。”
众人闻言,慌忙齐声回道:“皇上言重,此为人臣分内之责。”
赢烈又吩咐了些事,便打发了众人,只将萧鼎仁、李十洲、柳修文三人留下,又细细的商议了一回,直至午时方散。
赢烈才进内室,身子一软,险些栽倒。众宫人连忙上前搀扶,送入内殿。
待安顿下来,他便向萧清婉笑道:“朕一向崇武好强,谁知临到头来,竟弄到这般境地,也是想不到的事。”萧清婉心中亦不好过,听了这话,也不知如何接口,冲他强自一笑,还不及开口,倒背转过身抹了两滴泪。
赢烈拉过她的手,低声笑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你也不要这般难过。朕既已时日无多,你便陪着朕多开心罢了,这般苦恼也是无用,只是徒增烦恼。”萧清婉听他这样说来,倒也不好只顾伤感,压了满腹酸楚,微笑道:“皇上这样说,臣妾自然领命。”说毕,两个人便偎依在一处,絮絮的说了许多话。
这蓝批代朱批的旨意一经传出,满朝皆惊。然而因不见京中异动,朝中上下也只道皇帝是偶然烈疾,并不疑有他。自这日起,内阁一班重臣,每日按时辰入宫,将武英殿暂且挪作办公之用。外头呈上的帖子,也都送进殿中,待一班阁老一道议定,再做批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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