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缊虽是个顽劣的脾性,却天生有一段聪明,记性又十分牢靠,这习学过的东西再不会忘却,当下执笔一一写来,竟不曾为他难住。李十洲又转去问萧澴,萧澴亦也对答如流。无法之下,他只得将书收起,因原本的打算,这两本书要教上一段时日,并不曾预备别的,随身只多带了一本《诗经》,想着二童该当不熟,便教他们先念这个。那两个孩子果然不曾读过,一时没了动静,老实听课。
那赢缊哪里是个坐得住的,初时还似模似样的听讲,慢慢那顽皮的性子发了上来,屁股上如长了钉子一般,在椅上挪来挪去。又看外头天气晴好,日暖风微,正是放风筝的好天,更觉眼前的先生面目可憎,安下了心思要生事。
恰逢李十洲讲到《关雎》一章,因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赢缊问道:“敢问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李十洲讲解道:“雎鸠是一种水鸟,关关乃是它的叫声。此一句是说,关关鸣叫的水鸟,栖居在河中沙洲上。古人行文精炼,无一字累赘,殿下当可习学。”那赢缊逮着空子,张口就呼了一声:“嘎。”李十洲登时愕然,赢缊又“嘎嘎”了几声。李十洲不解何意,当即问道:“殿下此为何故?”赢缊摇头晃脑道:“先生说水鸟叫,我便附和先生叫两声来听听。古人说,躬行实践。我这般叫两声,才能记得清楚。”一旁萧澴听了,拍掌大笑不止。
李十洲忍气向他道:“太子要安心念书,学堂之上,如何这等胡闹。孔圣人跟前,这般太没规矩。”赢缊顶嘴道:“什么圣人,就是画的一张画儿,贴在那里能唬谁呢!”李十洲是科举出身,自幼深受圣人教诲,听了这话,险不气了个仰倒,又将话来责备。那赢缊是被众人捧大的,哪里将他放在眼里,又仗着嘴皮子伶俐,只一递一句的与他顶嘴。那李十洲气得面红耳赤,怒气塞胸,只是碍着太子的身份,不敢将重话苛责,那戒尺更是不敢请了。立了半晌,拂袖而去。
赢缊一见气走了先生,登时乐不可支,拉着萧澴就在殿上闹腾起来。他在坤宁宫时,虽也任性顽皮,却总还有母亲看管拘束。此时一离了皇后管辖,便如脱了牢笼一般,更觉随性自在,跳在案上,折笔撕书,无所不为。那萧澴也不是个省事的,本就是相府的独苗,虽是姨娘所养,但打小就归在正房里头,也是千娇万宠的长大。这两个孩子,一个是当朝太子,一个是公府少爷,一般的顽劣脾性,两个碰在一起,胡闹的本领足足添了一倍上去。当下,这两个猴子将文华殿闹得天翻地覆。
那一众服侍的宫人,见了这等场面,各个惊得面无人色,齐齐跪下喊祖宗,求停手。两个顽童哪里理会他们,自顾自的玩闹不止。那些宫人眼见事情闹得无可收场,又不敢拘管他们,只得打发了一个回坤宁宫报信。
萧清婉听了这样的事情,登时气的半日无语,良久才出声喝道:“去给本宫将这两个孽障拿来!”
那宫人得了吩咐,却不敢动身。萧清婉见他不动,又喝问道:“怎么,本宫使唤不动你了?”那宫人连忙回道:“殿下同小少爷闹得不可开交,奴才等只怕请不动,还请娘娘移驾过去。”萧清婉气极反笑道:“叫你们跟着太子,好生扶持着,弄出这样的事来却无法收场了?!本宫不过去,你们想法子把这两个东西拿来,不然本宫便问你们的罪责!”
那宫人见皇后动了真怒,吓得屁滚尿流,更不敢多发一字,连忙自地下爬起,慌慌张张往去了。
萧清婉倚着软枕,怒不可遏,胸上起伏不定。一旁明月见皇后气的面皮蜡黄,禁不住劝道:“太子年纪小,不懂事也是有的,娘娘也不要过于生气,免得伤了身子,这两日本就不大好呢。”萧清婉只是不言语。
那宫人去了文华殿,将皇后的口谕传了。一众宫人面面相觑,若不遵从,皇后那里无法交差,此事亦不能收场。若要遵命,那太子之尊,谁敢委屈他半分?弄得不好,恐连皇帝也要降罪,众人无计可施,只是连叹奴才日子难过。
然而如此僵持也不是半分,当下,几个老成持重的宫人,带了几个人上去,将两个孩子连搓带哄的硬劝了下来,带出殿来,回坤宁宫而去。
这赢缊听闻母后相召,心中虽有些忐忑,但仗着往日母亲疼爱,父亲宠溺,也不大放在心上。
回至坤宁宫,穆秋兰上来接了,引了两人往里去。赢缊见此竟是往正殿去的路径,便问道:“穆姑姑,不是要见母后么?怎么不去后堂?”穆秋兰答道:“娘娘在正殿上等殿下呢。”那赢缊不知所以,只得跟了走路。
少顷,行至正殿门前,众人正欲进门,里头又传出话来:“娘娘吩咐,令萧澴在殿外跪候。”
那萧澴到底年纪长了赢缊一岁,至此时已忖道是大祸临头,无法之下只得在殿外廊上跪了。穆秋兰便领着赢缊进了大殿。
进得殿内,远远只见萧清婉华服盛装,端坐于主位之上。穆秋兰将太子带到殿上,上前低声回了一句。萧清婉点了点头,双目炯炯的望着赢缊,一脸阴沉之色。
那赢缊从不曾见母亲这般模样,心中生怯,一步步的往前蹭,又小声呼道:“母后……”不料,萧清婉忽然一声娇喝:“跪下!”赢缊在坤宁宫时,只见过母后如此惩戒宫人,却自来不曾遭此重责,一时手足无措,只望着上头发怔。
萧清婉见他不动,又怒喝道:“跪下!”
赢缊无法,只得跪了。萧清婉却又不忙着发落,不言不语,只让赢缊跪着。
这般跪了好一阵功夫,赢缊双膝上已是红肿一片,他年小人单,受不得这样的苦楚,熬不过便开口哀求道:“母后放缊儿起来罢,缊儿腿上疼。”萧清婉不动声色,说道:“可知道错了?”赢缊却将头低了,不做声响。
萧清婉看他倔强,心中更怒,斥道:“既不知道错,那便继续跪着!”赢缊闻听,两只眼睛一眨巴,登时滚下泪来,哭求道:“母后饶了缊儿罢,缊儿再不敢的。”萧清婉却不依不饶,仍是沉声问道:“可知道错了?!”赢缊点了点头,萧清婉又问道:“错在哪里?!”赢缊抽抽噎噎道:“缊儿不该……不该不听母后的话……”
萧清婉咬牙道:“你不是错在不听母后的话,你是错在毁闹学堂,忤逆老师,还毁谤圣人!小小年纪,心中竟全没半点敬畏,这般无知当真是枉费了母后平日里的一番教诲!你才多大的年纪,肚里读了几本的书,就敢和科举状元顶起嘴来!你好大的能耐,好大的威风!谁纵容的你这般?!”说到恼处,更是怒火上涌,当即吩咐左右道:“去把本宫的量尺拿来!”
侍立的宫人不明所以,只是皇后正在盛怒关头,不敢不遵,忙忙走去把她素日里量衣裳的尺子拿了来。萧清婉接过尺子,起身步下台阶,快步走至赢缊身侧。
赢缊只道母亲要扶自己起来,正满心欢喜,不料背上猛然受了重击,登时生疼不已。他没有防备,只觉痛不可挡,心中又委屈,登时小嘴一瘪,大哭起来。萧清婉更不打话,手里的尺子没数的往下抽去。
一旁几个宫人见皇后下手没轻没重,慌不迭走上来齐齐劝道:“娘娘手下留情,太子年纪小,只怕一时打坏了。”萧清婉却道:“今儿谁都不要来劝,本宫不把这孽障的混账脾性磨转过来,这样的孩子竟可以不用养了!”赢缊早已被打的滚到在地,满地乱滚着哭闹不休。
穆秋兰眼见打的不成样子,趁人多眼杂,忙忙走出殿外,招了一个伶俐的小太监上来,说道:“快去养心殿报信,只说娘娘在这里责打太子,请皇上快来,要紧要紧。”
那太监见事态紧急,不敢怠慢,飞奔也似的去了。
跑到养心殿,在门外撞上张鹭生,讲明了事情原委。那张鹭生听竟出了这等事,亦不敢相栏,连忙进去通报。
其时,那李十洲正同皇帝言谈此事,在养心殿正堂上跪了,要辞去文华殿大学士一职。赢烈正与他交谈,一闻消息,立时起身,忙忙的便吩咐移驾坤宁宫,又叫李十洲暂且回府。
待来至坤宁宫,也不及令人通传,便直往里进。
奔进正殿,只见萧清婉立在地下,一把尺子丢在一旁,赢缊却不知去向。赢烈走上前来,连声问她孩子如何,又埋怨道:“孩儿不好,你好生教导着就是了,何必动这样的大气。伤了自己不消说,若打坏了孩子,你岂不心疼?”
萧清婉却双膝一弯,望着赢烈跪了,俯首说道:“臣妾有罪。”赢烈纳罕不已,俯身要搀她起来。萧清婉不肯,又说道:“臣妾有罪,请皇上责罚。”赢烈只好问道:“你何罪之有?”萧清婉垂首道:“臣妾没能将太子教养好,致使太子失仪,惹出今日的祸事,还望皇上降罪。且五皇子如此顽劣不堪,不配执掌江山,请皇上降旨废去他太子之位,另择人选。”
赢烈听了,连声叹息道:“你何必如此!你是他的母亲,难道朕不是他的父亲?老话儿说得好,养不教,父之过。缊儿不好,朕亦脱不得干系,岂是你一人之责?何况缊儿现下还小,日后大可慢慢调|教着,哪里就到了要废太子的地步!你先起来,咱们慢慢儿地说话。”说毕,又俯身去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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