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前也替扶苏亲自施过针,小扶苏比眼前这位病人坦荡得多,一般在看见金针的那一刻便放声大哭要逃走。把他抓回来便十分费力气,一旦制住立刻一针下去,顾不得三七二十一。等他跑不掉了,便抽抽搭搭地小声哭,她才会温言温语地安慰他。
于是见苏昱忍得辛苦,谢绫恻隐之心大动,手上自针带上又取下一针,却犹豫着迟迟不下落,安抚道:“不会很痛的,一会儿就过去了。”
“还有几针?”
“……十一针。”她觉得这个数字说出来有些打击病人,立即又补了一句,“你可以想想别的分散注意力,或者睡一会儿?”
后者显然不可能,他如此紧张地盯着针尖,怎么可能睡的着?
苏昱侧枕着脸,眼角弯弯,笑得颇温和乖顺:“那你给我讲故事。”
“……”她觉得他果真是扶苏上身了,无语凝噎地侧过脸不想理会他。
这么一侧身,却正瞧见了他床头悬着的物什。
床上是紫檀木镂空雕花的通顶木床罩,三面屏式床围,黑中泛紫颇为古朴,其上悬的一抹明黄色便尤为扎眼。那东西十分熟悉,正是她送他的香囊。
谢绫蓦地怔住,有一霎的做贼心虚,再回头看他期待的眼神,忽然便松了口径:“好吧……不过我没有故事可讲,也不会讲故事,你要听什么?”
她才想起这个小东西,如今她既然投奔了他,他看起来也颇有诚意,这种伤人的玩意儿便该想个法子取回来了。日子久了,恐怕新症加沉疴,愈加凶险。
“你游走四方,定有不少奇遇,便挑几个与我讲一讲吧。”
谢绫语塞,她游走四方确实做了不少丰功伟绩,但她的发家致富历程完全是她的贪赃枉法史,借她一千一万个胆子都不敢在此人面前和盘托出。她便将此隐去,独讲自己幼年随师父云游四海的所见所闻。
苏昱听得认真,连手上的金针落下都置若罔闻,听到她讲到在天竺遇见的云方僧人,神色忽然一滞:“天竺万里之远,你竟也去过?”
“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如今她俗务缠身,哪里还有空去那么远的地方游历。
苏昱眸色渐深,静悄悄地看着她。她竟记得,连小时候的记忆都记得,可以与他讲得事无巨细,连僧人的模样,手上戴的佛珠都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唯独是他,在她心里了无痕迹?
她说着又下一针,抬头看苏昱神色黯然,眉心紧锁,以为自己下手失了轻重,轻声道:“弄疼你了?”
“没有。”他侧卧着,视线落在枕上,并不看她,一看便是不高兴了。
谢绫觉得他果然难伺候,叹息一声:“良药苦口,你这么讳疾忌医,怪不得体弱多病。”
不知是哪四个字触动了他,苏昱忽然抬眸,眼中有些怪异的神色。
谢绫惑然道:“怎么了?”
那怪异之色渐收,他恢复了一脸了无生机似的黯然:“痛。”
谢绫看了看自己手上,确认自己碰都没碰针一下,怎么会痛?她皱起眉:“那怎么办?”
她嗅了嗅,他的卧榻上铺了灯芯草,本是通气血的药草,性甘微寒,味淡,却被她闻了出来。这东西本可泄肺通血,对身体有益,但配合她在香囊里放的草药,便会加剧毒性。若是这个的缘故,她便束手无策了。
谢绫斟酌着措辞:“你榻上铺的药草,往后可以换一种,说不定往后便没有这么痛了……”
她因要确认灯芯草的味道,身子轻俯着还未来得及直起身,这一句话尚未说完,却忽然被揽住往下扑去。她惦记着他左手上的金针,连忙撑住床沿不让自己压到他的手臂,他却不管不顾地用未施针的右手压着她,让她直直地贴在他面前。
四目相对,气息相拂。她不施脂粉,淡扫蛾眉的脸上双眸微瞪,惊愕有余。他仔仔细细地将她眼底的慌乱神色收入眼底,那双惊惶的眸子里分明无知无畏,不像是装出来的。
所以,不是她在假装,是真的忘记了?唯独忘记了他一个?
虽然早已明了,他的眼中还是蒙上一层又似黯然又似怒气的复杂神色,在深如寒夜的眸子里交织着,凛凛然,无端让人心下一颤。
沉默间,门外却响起安福顺的声腔:“皇……皇上,瑾妃娘娘求见。”
第二十章 美人在侧
谢绫瞳孔放大,正好苏昱的手臂一松,她便弹了起来,急匆匆去桌上寻她的帽子戴。
苏昱哭笑不得。她怕他的臣子,怕他的胞妹,连他的妃子也怕,偏偏就是不怕他。这是个什么道理?
某人自是不懂他胸中抑着的郁气,一心只惦记着殿外那位娘娘,可不要被她识破了才好。
苏昱无奈,原本阴晴不定的眸子渐沉下去,冷冷向外应了声:“进来。”
安福顺替瑾妃开了门,面上浮着笑,内心却在滴血。他也不想通传,但里头动静大,他要强说皇上已经安寝,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实在是——拦不住哪!
于是瑾妃娘娘一进门,先看到的便是戴着绿帽的谢绫,青幽幽的像根葱似的立在龙床边。谢绫刚扶正了帽子,那只手不知往哪摆,僵了片刻才想起向她行礼。
瑾妃上下打量着这个凭空出现的青年,后者左手握拳抵口干咳一声,目光没往她这看。倒是苏昱,一双眼里寒光凛凛,冷冰冰地瞅着她。
瑾妃心内一惊。她入宫一年,除了各大典礼,宫廷宴会,甚少在私下见到他。他虽总是一张冷脸,却还是与她保持着表面上的客气,从不像这样这样,浑身上下透着寒意。
她自然知道缘由——白马寺的僧人不知与她家结了什么仇,陛下一登基,便有高僧为他看相,说他根骨弱,此前多病,御极之后更应重调养,养心静气,忌行房事。她也不想嫁给这么个病秧子皇帝,但爹爹有命,她不得不从。
幸好后宫虚设,也有一个好处。苏昱不近女色,她便一人独大,长此以往下去,她又有娘家撑腰,中宫后位定是她囊中之物。是故朝堂上的臣子急着劝他选秀纳妃,她却巴不得他不往宫里塞女人,乐得清静自在,不知事的人看起来便是她一人专宠,又有脸面。
对他给她摆脸色看,她也习以为常了。瑾妃铺开个笑,下拜见礼:“臣妾给陛下请安。”
“何事?”开口仍是冷淡。
“听奴才们说,陛下晚膳用得不多,臣妾亲手做了宵夜,想陛下晚上批折子时可以填肚子。”她笑盈盈地起身,瞥见他手臂上的金针,话锋一转,“却不知太医在此诊脉,是臣妾唐突了。”
说是太医,可那青年面生得很,又未着官服,头上那顶帽子还不伦不类的。瑾妃微蹙了秀眉,狐疑地又多看了他两眼。但这深夜在大内给皇上看病,除了太医还能是谁?
谢绫也在暗地里打量她。温相居然能生出这么个天姿国色的女儿,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眉眼间全无她爹爹的精明样。总之她看美人儿总是格外顺眼,眼前这个倒也挺赏心悦目,就是那笑靥深得瘆人,配合她一身橘红,丽色逼得晃眼。
苏昱听到“太医”二字,牵起嘴角似有浅浅笑意,道:“放下吧。”
瑾妃命婢女放下食盒,人却不走,见他面色有所舒缓,大着胆子道:“臣妾宫中新得了个花匠,经他悉心侍弄,今年的山茶开得格外好。陛下大病初愈,不如来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
“哦?”苏昱不置可否,侧眸去看谢绫,“依太医所见呢?”
谢绫以为自己只需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地杵作个木头桩子便可,哪知自己居然还插得上话。一抬头,正迎上瑾妃的目光,谢绫笑呵呵地对苏昱拱手,作男子声:“陛下龙体无恙,赏花弄月也有益于……养气凝神。”
苏昱给她扣了个“太医”的帽子,她只得配合,嘴上胡诌了一通,哪不靠谱往哪了说,说得这位娘娘高兴便是。
没想到苏昱果真信了她的话,满口答应。
瑾妃果然喜形于色,福了福身子便道:“那臣妾便先行告退了。”
那身影走出了养心殿,谢绫才松了一口气,算了算时辰,针疗的时间也该到了,便重新坐到床边去收针。
苏昱任她施为,面上不动声色:“你好像很喜欢她?”
“美人儿谁不喜欢?”谢绫头也没抬地回答,自言自语似地嘀咕,“以后我还是白天来吧,深更半夜的招人猜忌,又不是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原先的气被瑾妃这么一打岔,忘了七七八八,剩下的那点怅然也被她的言语打消了,此时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好似十分赞同她的说法:“按这道理,美人在侧,确实该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只是不知在这宫中,有什么事是我做了,却见不得人的?”
一席话拐弯抹角,谢绫跟着他绕来绕去,绕了好半天才听了个半懂不懂——敢情她,好像又被调戏了。
谢绫绕不出来,也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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