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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婚令 (赵熙之)


裴渠心知肚明,封筒是韦氏的,自然是要转交给裴良春。他接过来说了声“好”,那小仆才放心地跑了回去。
裴渠往边上站了站,给裴家车队让路,待一行车马走远,这才折回徐妙文的马车内。
本来在睡觉的徐妙文霍地坐起来,瞥见他手中握的封筒,隐约猜到是给谁的,于是“咦”了一声说道:“这是要转交给谁呐?你要去台狱可要同我说哦,我与曹御史关系可是很好的。”
“我知道。”
徐妙文拍拍衣裳上的压出来褶子,又拍拍裴渠的:“现在要去吗?”
裴渠将封筒收进袖袋:“不去。”
徐妙文心想这不是他的惯常作风啊,又问:“那去吴王府?”
裴渠回:“不去。”
徐妙文皱眉:“上远那?”
裴渠回:“不去。”
徐妙文正色:“那你要去哪儿?”
裴渠回:“去东市取衣裳。”
徐妙文心中“哦”了一声,却立刻问道:“你有钱去取吗?”
徐妙文一盆冷水直接泼了下去,随后幸灾乐祸地说:“我也没有带钱哦,所以别想同我借,何况哪有做嫁衣的钱还要问人借的道理呐?”
裴渠深以为然,淡淡地说:“你说的没错。”
徐妙文一挑眉:“所以要先回家取钱咯?”
“恩。”说话略有些鼻音。
徐妙文趁机揉了揉他的头。
于是马车径直行至裴府,裴渠匆匆忙忙下了车往里去,徐妙文在外面等着。他等啊等,见裴渠不来便进去找他。他一进门便惊了惊,裴晋安简直是将家里给搬空了,难怪装了那么多箱要那么多马车来运!
厅中连摆件都被收拾走了,像是被洗劫过一般;再到厢房一瞧,除了空荡荡的床与柜,什么都不剩。徐妙文见裴渠从房中出来,问道:“你爹不会将你房间也搬空了罢?钱呢?莫不是也被顺走了?”
裴渠方才回屋找了许久,他收在卧柜里的钱袋的确是不见了,只剩了一些衣裳。他久未回家住,可能是哪个离府的小仆趁主人不在顺手牵了羊。
也就是说他眼下的确是身无分文了。
徐妙文惊觉自己开玩笑竟说中了,连忙进屋瞅了瞅,果真是没什么剩的了。他想这爹爹做得可真是绝啊,连儿子做嫁衣娶亲的钱都不放过。大开眼界,大开眼见!裴相公这般抠门的还真是头一回见识。
徐妙文转头就是风凉话奉上:“那你怎么办呐?相公家的郎君转眼成了穷光蛋,恐怕你徒弟也不要你了,啧啧真是好可怜呐。”
“洛阳宅中还有些积蓄,我回趟洛阳。”
“哪 儿来得及呀?等你来回这样跑,都得四五天之后了。”徐妙文皱着眉说风凉话,心里却是乐开了花。他从小有个爱好就是看裴渠倒霉,今日可真是开心死了,于是又 说:“我给你算算啊,还剩一半要付,你就算提前支取俸禄也不够,再说你也缺勤好久了,哪还有俸禄可领。这可怎么办呀?嫁衣只能等以后再取咯。”
裴渠伤处隐隐痛起来,他转过身皱眉道:“妙文兄先借我不行吗?”
“我才不借呢。”徐妙文脖子一横,傲慢地拒绝道。
裴渠低头就往外走,徐妙文赶紧上前抓住他:“这样好了。”
裴渠静候下文。
“你家里不是种了不少果树嘛,什么石榴啊鲜枣啊,也快熟了吧,今日天这么好,你去东市卖嘛,卖完了直接去衣行取衣裳,你看多好!”他算算时辰:“现在去摘刚好,我再给你喊俩人来帮忙。”
他说着就将裴渠往果园拖,完全罔顾裴渠的伤和抗议。裴渠说:“长安现在的物价哪有那么贵,卖完了也必定不够”,徐妙文说:“不够我借给你行不行?”
裴渠拗不过他,且因早有出门摆摊卖菜的经验,自然不会怕丢人。一行人摘了几大筐果子,扛上牛车径直拖去东市。
这时候开市没多久,却已热闹至极。前阵子因为不停下雨,很少有人出门,集市亦冷冷清清。今日天好,便有许多人出门闲逛。从一丁点个子的总角小儿到七八十的老人家,从不修边幅的壮汉到衣着精致带着帷帽的富家娘子,什么样的人都有。
徐妙文将装满果子的筐依次摆好,不拘小节地在蔺草席子上坐下来,不要脸地吆喝道:“万年县裴少府快穷得吃不上饭啦,只能拿出些果子来卖,都来瞅一瞅呀。”
裴渠坐在他旁边,面前摆着一只装满鲜枣的筐子,抬头看着来往路人。
有好事者聚过来,问道:“可是裴相公家的七郎?”
“正是正是。”徐妙文点点头。
“啊,真的吗?竟混到这地步吗……”
“没办法呀……”徐妙文正打算描述裴渠的悲惨经历,裴渠却伸手指了一下面前筐子,对那人道:“都很新鲜,买一些如何?”
他说话时面上是惯常的微笑,看得那人愣了愣,忙说:“好啊好啊。”
徐妙文看他熟练地给人称重算钱,心说果真是卖过菜吃过苦头的,就是不一样。他知他这些年在异国他乡过得不易,遂推推他道:“你在那边也卖过菜吗?”
“那边因为稀有可以卖得更贵些。”
“那你发了呀。”
“不过是挣了些回家路费,没有很多。”
“……”
“……”
说话间又卖出去一些,因东市毗邻平康坊宣阳坊常乐坊,来往的人出手亦阔绰得多,给钱给得很是大方。
卖得差不多时,徐妙文坐在一旁低头拼命数钱,他生平头一次收到这么多铜板,简直数得要晕了,最后报给裴渠一个数字,裴渠却直截了当回说:“不对,算错了,多点了十一个。”
徐妙文不信邪,低头又重新数了一遍果然错了。他吃了个瘪,不大高兴地坐着看人来人往。
这时已近黄昏,秋风习习斜阳暖,筐中果子也将要卖完,集市上人来人往谈笑声吆喝声仍旧不减,这一份人间热闹再寻常不过。徐妙文支颐坐在席子上,看得有些着迷,裴渠看着也若有所思。
他忽道:“云起啊,这阵子发生这么多事,好像天都要塌了,觉得什么都阴沉沉的压着人喘不过气。但这会儿看看他们,却又觉得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真像是大梦一场呐。”
裴渠唇角微微弯起弧度来,侧脸在夕阳下分外平静,这平静中却又缓慢腾起一些轻松的意味,他淡淡地说:“妙文兄,谢谢你。”
徐妙文知道他想通了,遂霍地站起来:“不浪费时间了,闭市之前赶紧去将嫁衣取来,我今日没带鱼袋没法搞特权的!”他拎着沉重的钱袋子:“虽然远远不够,但我暂先借你好啦。”
裴渠低头收拾了竹筐,将空筐悉数搬上了牛车,两人这才往衣行去。
衣行也快要闭门,伙计看到那一大袋子铜板简直要哭,一个个数过来耗费了很长时间,等结清楚,闭市的街鼓声已咚咚咚急促响起来。
衣行娘子急忙忙将做好的嫁衣取了来,按规矩得让客人检查有无错漏方能取走。
对着堂前如丹夕阳,大红嫁衣一点点铺开,鲜艳得几乎令人迷醉。金光中有细碎难辨的尘埃缓缓浮动,街鼓声都慢了下来。


☆、第75章 七五如此
抛开裴渠的反应不说,就连站在一旁看嫁衣的徐妙文这时也有些许恍惚感。
他与发妻成婚时都还十分年轻,皆是彼此不知珍惜的年纪,只因为家世年龄模样相当被凑在一起。那时他不过是大理寺一个小小职官,而发妻亦是官家出身不知体谅旁人辛苦的贵千金,两人脾气都不怎么好,针尖对麦芒,早年间也是冲突无数。
本以为会这样磕磕绊绊伴拖着对方走一生,但人事通常最无法预断,发妻很快离他而去,且是阴阳两隔的分别,那是比生离更干净的了断。
往后人生中不会有人皱眉抱怨他将公务带回家,也没有人嫌弃他衣服上的牢狱气味……
抱怨和冲突是没有了,可他却还有许多话要讲,就是没了对象。
发妻去世后很长一段时日内,徐妙文根本不回家,也不与什么人来往。至交友人远在异国他乡,同僚中也没有能聊得来的,回家更是一片清冷,只有高足案上厚厚卷宗陪他度日,偶尔挑灯剪烛时,竟能瞧见虚渺幻想,是发妻着一身大红喜服的模样。
念至此,徐妙文倏忽闭上眼,揉了揉眉心竟是转过身去。屋外夕阳愈发浓烈,地上铺了一层金红,衣行内已没什么客人,安安静静的,只听得裴渠分外平静的一句:“就这样收起来吧。”
哎这家伙到底是冷血狂魔啊。徐妙文睁开酸胀的眼睛,转回身,睨一眼裴渠道:“这好歹是嫁衣,你竟然一点也不激动兴奋吗?”
“只是衣裳而已。”裴渠一贯的风平浪静,“衣裳在被人穿上之前,不值得太兴奋。”
“也是。”徐妙文没有反驳他的观点,但却又嚷道:“可你连想象都不会吗?预想一下你学生穿上这身衣裳的模样也该很激动才是啊,真是冷血寡情的家伙。”
他闷闷说完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回头催促了一句:“街鼓都要停了你就不能快点?”
在徐妙文再三催促下,裴渠这才拎着布包缓缓出了衣行大门。在他眼里,徐妙文此刻头顶悬了一大片乌云,沉甸甸的好像快要落雨,但又一直强撑着,好像独处时才敢让这场雨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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