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渠顺理成章道了谢,徐九郎随即领着一众千牛卫浩浩荡荡走了,例行搜查竟是连庭院也未踏足。
待他们彻底走远,裴渠这才关上门。他回庭院给瓜苗浇完水,随后进了西边小屋,却见沈凤阁并未带着南山藏进暗门内。
沈凤阁显然是听到了外面的对话:“今日碰上徐九是幸运,但这地方已不安全。”
“京中已没有安全的地方。”裴渠看了一眼榻上躺着的南山,道:“短时间内去哪儿都一样,如今只能期望她能尽快好起来。”
两京之地容不下她,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命运对一个人苛刻至此,但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沈凤阁道:“避开中原和淮南一派,尽可能往河朔走。她去哪儿都有饭吃,在两京反而越困越不知所措。”
河朔一派与朝廷对立已久,割据局面也已形成。朝廷的手伸不到河朔,河朔官员任命也轮不到朝廷发话。即便是心脸厚黑诡计多端的旧臣一派,也对河朔毫无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嚣张下去。
“台主又打算去哪儿?”
“对我来说无所谓。”沈凤阁如是说,想了想却又道:“若非要选个地方,我会去淮南。”
“为何是淮南?”
“有最鲜嫩的鱼鲙。”沈凤阁到如今仍然对鱼鲙痴心一片,好像有鱼鲙的地方便能成家。他正了正色,透过虚掩的门往庭院看,平静地接着说道:“松华是淮南人,她未能回去,应当觉得十分遗憾。”
“带上十六娘一起吗?”
“不了。”这件事沈凤阁已思量了很多天,这时却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言辞中尽管很笃定,但语气中分明有一些勉强。
裴渠见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却被沈凤阁反问:“你打算与南山一道去河朔吗?”
裴渠没有着急给出答案。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之中,北曲的歌乐声也暂时中断,不久便又有一个女声咿咿呀呀唱起来,婉转凄恻,似乎在说一个悲伤故事。沈凤阁很识趣地退了出去,屋中便只剩了裴渠与南山二人。
南山侧身睡着,额头潮湿,全是冷汗。裴渠搭住她的手探了一下脉搏,随后在她身侧躺下来,打算睡一会儿。
他 在思索前路的同时,南山却忽然伸出手,往前抓住了他的前襟。那一只手非常用力,骨头凸着,青筋显露,腕处的伤已经结痂。裴渠见状,便伸过手揽住她,轻抚她 后背安抚她。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南山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裴渠将手指探入她潮湿的发间,一点点耐心理顺,这才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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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街鼓声还未落尽,裴渠便穿戴整齐出了门。平康坊紧挨宣阳坊,即便是步行去万年县廨也很快。
裴光本听得外面动静,挑起公房小窗帘子朝外一看,一见是裴渠连忙探出头去:“我还以为你死了呐!”
“叔公早。”裴渠远远与他打了招呼,随即走进公房内在裴光本对面落座。
裴光本将他仔细打量一番,迅速得出结论,并道:“哪儿受了伤?影响拿笔吗?不影响以后不要无事旷工。”他忍不住抱怨:“一堆破事,只拨一个县尉给我,且这县尉还总不在,哪里忙得过来?”
他说着很烦躁地看看窗外。一大早县廨内的夏蝉便吵个没完没了,真是与那些讨厌的十二卫一样。裴光本忽然凑上前,神秘兮兮地与裴渠道:“我家小山山真的是内卫吗?你知道她现下在哪儿吗?”
“不知道。”裴渠淡淡地说:“下官这几日亦是死里逃生,顾不得那么多。”
裴光本叹口气:“这天看着晴朗,实际上乌糟一片,真是烦也烦死啦。”尽管看着一切都尘埃落定,但新君能否坐稳这个位置却不好说。在宦海浮沉多年的老头子这时也只是说:“我是只能随波逐流啦。”
权力中心以外的人,大多数只有被选择的份。
裴光本说完站起来拍拍公服褶子:“多思无益,快去干活。”他正要走,却又一拍脑袋说:“哦对了,若你知道我家小山山在哪儿,千万告诉她别去领凤娘的尸身,那群家伙挖了坑让她跳呢。”
“凤娘?”
“凤娘走了。”裴光本摇摇头,“大约是怕和上回一样牵累小山山,所以自尽了。千牛卫扣了她尸身,等着小山山上当呢。那丫头在旁的事上还算冷静,一涉及到凤娘便全无理智可言,可千万别让她冲动。”
老头儿与他讲这话,分明是笃定他知道南山下落。裴光本打心眼里希望这丫头能无虞,若裴渠能护住她,也是好的。
裴渠在县廨处理条陈忙了近乎一整日,临近傍晚,他正打算回去,收拾好东西看到公房小窗外站着一个小小身影。
他挑开帘子看到了顶着一只大帽子的十六娘。
小十六娘瞅瞅他,登时转过身蹭蹭蹭跑出了门。
裴渠放下帘子出门,外面却不见了十六娘身影。他甚至以为方才全是幻觉,直到走了一段,出了宣阳坊,一回头,却见十六娘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裴渠倏地止住步子,回头问:“跟着我做什么?”
“不干什么……”低低的稚气声音。
裴渠与她僵持了一会儿,转回身继续往前走,而十六娘亦是跟了他一路。到平康坊北曲的小宅时,小丫头已是走出了一身汗。
裴渠在门口止住步子,抬手敲了敲门,十六娘则拿下大帽子拼命扇风。
她扇得正起劲时,门忽打开了。
小十六娘看看来人,抬起头张了张嘴,果然一副惊愕的模样。她掉了一颗门牙,张着嘴看起来有些滑稽。
前来开门的沈凤阁也是愣了一愣。
她忽喊了一声:“台主伯——”顿了顿:“爹爹……”
☆、第64章 忍耐
沈凤阁愣了一愣,只见眼前小人斜挎着一个包袱,大帽子捧在怀里,满头是汗。她见他不应声,又转了转眼珠子喊道:“台主是我爹爹对不对?”
沈凤阁回过神来,却是看向裴渠,面上恢复常色:“你带她来的吗?”
还未待裴渠回答,小十六娘抢先交代:“是我偷偷跟着来的!”
诚实的小孩子按说该得到表扬,可却没想到她话刚说完,沈凤阁将裴渠拽进屋内,迅速关上门,竟是将她关在了门外。
小十六娘完全看懵,仰头看着旧旧的木板门发愣,但忽然就上前贴住门板细听声音。
而门内,沈凤阁正蹙眉质问裴渠:“你就任由她跟着吗?你知道她是如何离的袁府,又是如何知道去找你的吗?”
小丫头来意不明,且张口就喊他爹,看起来像是离家出走,可谁知道这其中是什么缘故?小孩子心思纯善,被人利用了怎么办?
“台主是担心有人会顺着十六娘寻到这地方么?若只是因为此,大可不必这样冷酷地对待一个小孩子。”裴渠顿了顿,续道:“毕竟想要用十六娘当饵钓鱼,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话音刚落,门外紧接着就传来一声应和:“就是就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说话者正是听到了二人对话的小十六娘。
沈凤阁显是有些意外,却还是问裴渠:“一路上当真没有什么异常?”
裴渠刚要回答,外面淘气的小娃又抢着嚷道:“没有没有!没有人怂恿我出来找爹爹,我是自己偷偷来的,没有人知道的。”
裴渠闻言转过身去,替沈凤阁继续发问:“那你为何会想到去找我?”
小娃隔着门板老实交代:“我走丢了……就只好去县廨。”她声音有点委屈,离家出走的小娃竟然觉得委屈!沈凤阁开了门,将耷拉着脑袋的小十六娘从门外拎进来,板着脸道:“你一声不吭出了门,你爷娘不担心吗?”
“太师府里的娘亲回汴州老家了……太师府里的爹爹也忙了好久不着家。”小十六言语中特意将生她的双亲和养她的双亲区分开来,吸吸鼻子,仍旧垂着脑袋。
裴渠拿过她怀里抱着的帽子,她正好腾出手来整了整肩上斜挎着的包袱带子,挪正后接着道:“我错了。”
小丫头认错比谁都快,看着很乖,心里歪歪肠子多的是,简直是狡诈界的高手。
高冷的沈凤阁没给她好脸色看,转过身就往屋里去了,她便只能抬起脑袋和裴渠大眼瞪小眼。裴渠瞥瞥屋那边,示意她过去说点好话,小丫头却鼓了鼓腮帮子杵在原地不动。
她想,好不容易撞上狗屎运才碰见台主爹爹,可台主爹爹却还给她坏脸色看,实在是令人高兴不起来。
小十六娘也是个臭脾气,自认为已经认过一次错,再低头实在是没出息,便一动也不动。
裴渠知她是与沈凤阁杠上了,又明白沈凤阁在与孩子相处一事上十分低能,便不打算插手,而是径直回屋看南山去了。
南山上回醒过一次后便又一直昏睡,实在令人担心。屋中光线愈发黯淡,北曲的歌乐声则又响起来。
裴渠给南山喂完水,起身点灯,又顺手卷起窗边竹帘,瞥见沈凤阁走到院子里,与小丫头你瞪我我瞪你地对峙了一会儿,最后无可奈何地将小丫头拎进了屋。
蝉鸣一声弱过一声,渐渐低了下去。暑气随西沉的日头缓慢消减,厨舍里饭菜香弥漫,小仆将晚饭端到堂屋中摆好,临时凑在一起的“一家人”便开始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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