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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婚令 (赵熙之)


  众人起身恭送上远离开,直到外面动静都听不见,这才又都坐了下来,继续方才的游戏。
  裴渠每回都猜耳环在南山手中,却次次都猜错。
  孙娘子又将罚酒递过去,王娘子则笑道:“小十九是藏钩高手,哪怕钩子当真传到她那儿,她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到别处去,可别看她双手展开空空,指不定呀——”王娘子说着在她身后细细一找,最后竟是在她后衣领里发现了那只耳环:“啧啧——什么时候塞进去的?这得多难?裴少府坐在她对面都发觉不了么?”
  裴渠看看她,南山则一脸无辜,仿佛在说“玩游戏就该这样嘛若容易被猜到岂不是很没趣”。
  她什么都玩得好,什么都做得好,是个奇才,却万分古怪。
  裴渠看着她走了神,连手中罚酒也未及时喝掉。王娘子催促道:“裴少府不可耍赖,愿赌服输,须饮尽了才是。”
  与裴渠截然相反的是,南山次次皆能猜中,于是滴酒未沾,简直是藏钩界的常胜将军。
  她是娘子们眼中的小怪物,因怪物既不属于男子界又不属于女子界,娘子们对她并没有对待异性的猜疑和对待同性的嫉妒,又因她家世可怜易得同情,故而大多娘子都是很喜欢她的。
  娘子们又接连夸赞了她一阵,又开始了下一轮。
  半个时辰过去,夜已很深,席间已有娘子醉倒,王娘子便说:“今日便到此罢。”她招呼了随行侍女进来服侍各娘子回馆舍歇息,自己则起身又同南山嘱咐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南山将画卷重新收进包袱,再抬头便看到了伏在矮几上的裴渠。
  如此不胜酒力,居然还好意思做她的老师?她以前可是、可是很能喝的!她娘亲都说她是小酒鬼呢……
  待娘子们都走后,屋内便只剩了残羹冷炙和昏黄烛火。再热闹的筵席到最后都是杯盘狼藉,一片凄清。南山深知人走茶凉的道理,她早已不觉得难过。
  她伸手一摸耳垂,想起来还有一只耳环在旁人手里。
  而她清楚记得最后一轮,娘子们都浑浑噩噩,同样意识不清的裴渠紧紧将她的耳环攥在手里,没有再藏于任何人手中。
  她在裴渠身边蹲下来,借着昏昧灯火看他侧颜,手则伸到了台面之下,精准地握住了他广袖中的手,然后像个恶毒嬷嬷一样,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将他的手给掰开,如愿以偿地取回了自己的耳环。
  她捏着那还带有温度的耳环对着光看了看,又傻笑了笑。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自怀襟中取出一朵还带着残余香气的小叶栀子,低头嗅了嗅,最后将它放到了裴渠的鼻子前。
  门“哗——啦”一声被拉开,观白忽然探了个脑袋进来,看一眼醉酒了的徒弟,连忙同徒孙说:“出来!”
  南山回过神,起身拍拍前襟上的褶子,连忙出了门。
  她关上门的刹那,裴渠缓缓睁开了眼。?


☆、【一五】乌梅饮
观白将小徒孙从屋子里喊出来,小徒孙刚要开口,观白便立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转过身偷偷摸摸往楼梯口走。
  南山跟他下了楼,四下瞧了瞧,堂间竟是一个人也没有了,可见是真晚了。她站定了挠挠额头:“师祖什么事非得下来说?”
  观白忽然转过身来,骂道:“呆子!你如何知道他是真醉还是假醉!万一假醉,在门口说话还不都被听了去,我还不是为你好!”
  南山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却说:“可他若是假醉,师祖这样喊我出来,似乎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得了得了,随他去吧。”观白一脸的不耐烦,背着手继续往外走,看方向是要回寺里?
  “师祖不是说要宿在馆舍么?”
  “没有钱呐!”观白哼了一声,“在寺里一住九年,我已成了个穷老头子了!”
  “咦?师祖不是食禄的么!”
  “说是给我的,我却连一粒米都捞不到,全给寺里那个抠门黑心眼的执事僧给吞去了!”观白说着就来气,又是一阵喋喋不休的抱怨:“哎老了就是被人欺负,他们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可是很厉害的!”
  南山听他絮絮叨叨讲着,陪他一路往山门走。月光实在吝啬得可怜,周遭阴恻恻的,南山竟觉得有些冷。
  走到紧闭的山门前,观白才停住了唠叨也止住了步子。他抬头看看山门,背着手道:“竟然真的就这样过了九年啊!”
  “吃好喝好过了九年,身强体壮,师祖也不亏。”南山一副乐天模样,“住在寺里指不定还能增寿哩!”
  “狗屁!”观白哼了一声,“我都一只脚埋进土里的人了,还让我在这个没趣的地方耗到整个人都埋进土里去,简直丧尽天良!”
  身为皇室宗亲的李观白,当年亦因诸王作乱一事受到牵连,被迫居于这白马寺中做个闲人,几乎相当于终身软禁。
  九年间,来探望他的亲族小辈寥寥无几,多的却是一些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黄毛小儿,一个个过来求这个帖那个帖,特别烦人!南山则是个例外,李观白很高兴地收了这奇才做徒弟,可没想到这老师还未当够,爱徒转眼就被裴云起这个倒霉鬼给抢走了!
  真烦人,裴云起这个小妖怪如今也回来了。
  不,如今他已是长成了大妖怪,说话做事俱是与先前不同,到底是个有城府且藏了故事的大人了。
  观白想至此忽瘪瘪嘴,小孩子们都长大了的感觉,真是太差啦!他站在阴森森的山门外,也不着急喊门进去,倒是莫名其妙开口说道:“其实仔细想,你如此费力地藏着掖着教他认不出来,实在很蠢。”
  南山瞪了瞪眼:“师祖莫不是将我的底细都托出去了罢!”她用力吸吸鼻子:“呀!师祖最起码喝了半坛子!”
  观白喝了酒便容易胡言乱语,她先前干了什么?竟放师祖和老师一块去吃鱼喝酒?
  观白扬手在空气中挥舞一阵:“你师祖像是口风不严的人吗!那小兔崽子白日里来找我,我可什么都没说哩,晚上吃饭我也不与他说话的。这崽子如今怪精!句句想要套我的话,哪里那么容易?”观白说激动了一吹胡子:“他当我是白吃这几十年饭的啦?”
  南山将心收了一收。
  “呆子啊,你当真知道前路如何走嘛?”
  南山一愣,却说:“那是自然,好好活下去就是了。倒是师祖,当真会在这佛门净地待到整个人都埋进土里吗?”
  观白好像是醒了酒,听了南山这话,竟是后知后觉地叹了一口气。
  南山本以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人生要理,却只听得老头儿咕哝了一声“今晚的鱼盐搁得太多实在是渴死老夫啦”,便晃着脑袋径自喊门去了。
  山门难开,尤其是这时辰。观白扯开嗓子喊了一炷香的功夫,那势头仿佛要将天上嫦娥给喊下来,南山杵在不远处安安静静看着,直到他进了寺这才转过身,折回酒楼。
  裴渠早已醒了酒,独自一人坐在堂间,问店家要了一碗冷淘,默不作声地吃着。
  深更半夜时分,连吃东西都透着一种冷岑岑的孤独感。南山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挨着斜对面的一方小案坐下来,抚平了衣襟。
  裴渠继续吃他的冷淘,又招呼店家送一盏乌梅饮与一盏酪浆来。他仔仔细细吃着碗里的冷淘,一点也不着急,店家将凉饮送来时,他倒是抬了头,看向南山那边,伸手招了招,似乎叫她坐过去。
  南山此时极渴,便盯住那用琉璃盏盛着的乌梅饮,心想喝了一定很凉快。她于是起身往裴渠对面一坐,还未坐正,裴渠已是取过那乌梅饮自己喝了一口。
  诶,留一盏酪浆给她,太不够意思了嘛。
  心里虽这样嘀咕着,南山却犹犹豫豫开口:“崔三娘……”
  “崔娘子品貌俱是一流。”裴渠此时已将冷淘吃完,手中还握着那盏乌梅饮,目光笃定却又看不大透:“徒儿可还有什么要问?”
  南山正埋了头打算喝那盏满得将要溢出来的酪浆,听得他如此一反问,差点没碰倒琉璃盏。
  “我——”南山脑子一下子糊涂了,连忙反应过来回问:“老师既然说崔娘子品貌一流,然后呢?”
  “为何还会有然后?难道非要为师直白说一句‘不顺眼不喜欢’才行吗?”
  咳咳,还是只留着夸崔娘子品貌一流那一句吧。
  南山一下子没话好回,便百无聊赖地饮着面前的酪浆。嘴皮子上不小心沾了些,她便迅速伸出舌尖舔掉,甫一抬头就对上裴渠的目光。她黑漆漆的瞳仁看着颇有些吓人,像灾荒年代的小饿死鬼,下一刻仿佛就要兴风作浪开始吃人了。
  裴渠起了身,与店家结了账,连观白去哪儿了他也没问,此时他只想出去透透气。
  上远提醒他不可大意,又让他坐于一众人当中,且明明白白告诉他其中有皇帝耳目,简直是变相试炼。她想要看自己闹心,让自己恐惧,最终的目的还是想让他投诚于她。
  他想了蛮久,又怀疑了很多,但却很清楚,这前路不论如何走,上远那条道都不是明智的选择。
  裴渠在外头站了不少时候,折回来时,却发觉南山已是趴在小案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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