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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婚令 (赵熙之)


  她又喊了执事娘子过来,两人聊天之际,娘子们私下里又开始对男人们评头论足,南山则尽职尽责地在一旁详细说解。
  席间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上远低了头,以广袖掩唇喝了一口酒,几乎是在放下酒盏的同时站了起来。
  娘子们反应过来时,上远已是穿过长席出去了,连执事王娘子都愣了一愣。
  上远脚步不停,走到旁边雅间门口,一声招呼也未打,伸手就拉开了门。
  独特的烤鱼香气扑鼻而来,气味来源则是炭炉铁架子上两条即将烤好的鱼。而围着那炭炉坐着的两人,不是别人,恰是李观白和裴渠。
  观白坐的位置面朝门口,自然一眼便看到上远。裴渠则是听到开门声也无动于衷,将烤好的鱼用夹子取下来,仔细切块,连头也没有回。
  上远目光从那烤鱼身上移到李观白脸上,她唇角挑起个微妙弧度:“叔公的烤鱼,香气仍旧这般特别。”
  观白起码有好几年没见过她。虽说女大十八变,但他却还是能认出她,何况这世上还会再喊他叔公的人,恐怕也只剩了上远。于是他极其大方地邀请小辈入席:“还能闻得出来也算你本事,吃一条?”
  上远欣然入席,坐下来的瞬间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裴渠。裴渠此时将盛在瓷碟里已经切好的烤鱼递了过去,上远一字一顿道:“裴云起。”
  “下官在。”
  裴渠应后,上远却没了下文,一张寡白的脸上皮笑肉不笑,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块烤鱼,连烤脆的鱼骨都一并嚼碎咽了下去。
  她拿了帕子擦完嘴,道:“上远借叔公的学生一用,不知行不行?”
  糟老头子撇撇嘴,大方得很:“随便用。”
  上远于是起了身,低头扫了一眼裴渠:“请裴君出来一趟。”
  观白满脸的幸灾乐祸,捧起面前的碟子就塞了一块鱼到嘴里,啧啧两声:“真是好吃呐!”
  裴渠跟着上远出了门,上远走在前面,他则保持距离走在后面。上远不曾回头,她慢慢走,慢慢走,甚至出了酒楼。
  晚风习习,初三的夜晚,新月细薄锐利得好似能刮破黑幕,空气里竟有些难得的凉意。上远忽停住步子转过了身,裴渠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从定站着。
  上远也没有走近,保持着这距离道:“九年未见,现在的裴君看起来好像当真令人觉得有些陌生。”她声音稳淡,并没有多少情绪,更不用谈什么暌违之情,只是轻叹一声:“似乎还是当年可爱啊。”
  裴渠缓缓淡淡道:“人不像月亮,由弯到圆还能由圆到弯,人变了是回不去的。”
  上远淡笑了一下,并不再看他,反倒是侧身去看那弯月,又道:“九年前我曾认为裴君是个好人选,但当时的裴君太心软了一些,不知现在——是变得更心软还是更心黑了呢?”
  裴渠不卑不亢:“殿下想要什么样的心,下官都是没有的。”


☆、【一四】藏钩
裴渠这回答较之九年前,虽更有心机,却额外多显出几分与世无争的姿态来。
  上远听他这样说,自然明白他如今并不想插手任何事,也不想为人所用。她早该猜到的,他归国之后便反常地埋首菜地集市,对朝中诸事不闻不问,分明是想做个无用的闲人。
  可世事,哪里能这样遂人意?
  个人的意志,往往都一厢情愿。眼下每一步都很难,不知何时才能拨开云雾见得明月。
  上远不经意地睨了他一眼,转回身朝向灯火通明的酒楼。当下虽宵禁严格,但对于某些手中持有特权的人而言,这禁令并不算什么——
  依旧通宵达旦,全无昼夜概念。
  “有没有旁人所需要的那颗心,并不是裴君说了算。”上远略显病态的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柔和,取而代之的则是唇角一抹深深的冷峭意味:“只是,许多事连我都没有办法控制,又何况裴君呢?所谓身不由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虽是自由身,但又并非——自由。
  上远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酒楼二层的某个位置,那眸光中的意味令人深究。
  她慢慢道:“今日我到这里,今日我遇见叔公,今日我见裴君,此等诸事,他必然了如指掌。”略带倦意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上面那些人中,自有他的耳目;至于裴君身边,当然也是一样。”
  上远口中的“他”,指的并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他手中握有一支秘密卫队,独立于十六卫之外,为内卫,亦称梅花卫。
  内卫无处不在,或许是坊东住着的落魄书生,抑或是平康坊中能歌善舞的胡姬,又或者是西市摆摊测字的算命先生,甚至是长安县某个宦家闺秀……他们隐秘、看起来寻常、纪律严明,在交错复杂的人际网中无孔不入。他们是耳目,也是爪牙,消息灵通,手段狠戾——只为替天子除异己、惩贪官污吏。
  如今吏治清明海晏河清,或许有内卫势力威慑下的功劳。但,这一切举动中,因存了天子的一己私欲,而变得善恶难辨。
  裴渠远离国都多年,虽然并不能切身体会这九年间人人自危的恐惧,但他也知道内卫势力的厉害——热闹集市里没人敢乱开朝廷的玩笑,只怕说错一句话。连徐妙文那日在坊门口遇见内卫尸体都立即变色转身,由此也可窥了大概。
  而上远说这些话时,手亦是不自觉地握起,可见也是恨极。
  他抬了头,与之一同看向那酒楼。
  这时,上远又道:“哪怕去国离家九年,裴君从来没有能置身事外,请记住这一点。”
  言下之意,你想避开这漩涡,也是不能的。
  裴渠脸上是了然的孤独。
  他深知自己的处境——九年前被放逐意味着被放弃,而如今被召回,则又意味着他重新拥有了被利用的价值。
  无论何时,都不过是棋子。但棋子若无法厘清自己的命运,就一定会被倾轧得粉碎。
  他原本是茫茫宦海中的一颗新星,是举国无数士子的榜样。获“得贤之美”赞誉的答卷仍在尚书省挂存,而这答卷的主人却只能捧着这样一盒子甜苦不知的将来,站在人生尴尬通途中左右为难。
  或许他对上远说的是实话,想要什么样的心,他都是没有的。那颗心,早就在漫长岁月中,被挫成了粉尘。
  不过是因为十年前一场诸王连谋。
  上远咳起嗽来,她稳了稳呼吸,看也未看裴渠一眼,只道:“回去罢,天竟然这样凉。”
  ——*——*——*——*——
  此时的南山则正收拾着娘子们评头论足过的画卷,因娘子们议论得乏了,这会儿又不想回馆舍歇着,便说要玩藏钩提提精神。
  所谓藏钩,是将特制玉钩藏于一组人手中让另一组人来猜的筵席助兴游戏。原本只在守岁时玩,且钩子也有讲究,后来什么筵席上都玩,为图方便,用来藏的物件也成了娘子们随身佩戴的饰物,规则也更随意起来。
  这提议出来后,王娘子立即让大家抽签分成了两组,十八个人,正好一组九人。
  南山在一旁站着,王娘子忽同她道:“小十九,将你的耳环拿来。”
  南山正要取耳环之际,上远到了。
  上远站在门口未进来,南山则一眼瞧见了站在她后面不远处的裴渠。
  上远方才在门口听到她们要玩藏钩,这会儿遂同南山道:“小十九也一道玩罢。”
  “小十九不是不能喝酒吗……输了怎么办?”长孙娘子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话。
  崔三娘便说:“哪有小十九猜输的时候?”
  “即便如此,多个人……”
  上远道:“我带了个人过来陪你们一道玩。”她说着转过头,同身后裴渠道:“裴君请。”
  席间哗然,之前议论过裴渠的孙娘子脸色更是一变。传闻都说裴七郎当年与上远之间似乎有点什么,如今上远这样将他带过来,是个什么意思呢?
  诸娘子纷纷起身挪了位子,留了最边上的一个位子给裴渠。而另一边,王娘子亦是移了位子,让南山坐。
  于是南山便正对裴渠而坐,她低头取耳环,总觉得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上远重新坐回主位,并不打算参与这游戏,只安安静静看着。
  她带裴渠过来有她的目的,既然她今晚见裴渠定会被人知晓,那不妨做得大方一些。何况,裴渠如今的心情,应当也不会好过。
  方才她笃定同他说这一屋子人中必有皇帝耳目,故这时他往这些人当中一坐,恐怕已是满腹心思。
  会是谁呢?
  裴渠心中,此刻也是毫无头绪。
  他看了看对面的南山,可南山却一直未抬头看他。
  王娘子接过南山的耳环,宣布游戏开始。先由其中一组开始传递那枚耳环,背后手交手,从头传到尾,但耳环却可能在中途就被留在了某个人手中。
  众娘子紧握双拳,伸至身前让对面一组的人猜,若猜错则要罚酒。
  一轮轮下来,席间气氛已是十分活跃。
  酒气混杂着熏香气味,令人觉得迷醉。上远静观了半个时辰,将席间每个人的神色都收入眼中,此时静静起了身,一旁内侍官很识趣地喊道:“公主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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