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安,遥遥无期。
孤月皎皎,长夜漫漫。
刘瑜躺于床榻之上,翻来覆去,久久难以入眠,既是无法入睡,他索性起了身,行至窗前,推开窗子,仰头瞧着夜空中高悬的明月,他不禁回想起孟月今个儿在承乾殿上所说的话。
她说,“哀家听说皇上前几日去过平州城,不知皇上可曾觉着那里熟悉?”
如此看似没头没脑的话,为何她问他之时,她那神情笃定的近乎破釜沉舟?
今个儿,于承乾殿上,他满心满眼都是她手中的那杯鸩酒,此时易地而处,他终可以静下心来思索其中不同寻常之处,可仍旧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她那般笃定他对平州熟悉?
刘瑜回想起在平州城两日,不禁有些茫然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冥冥之中似曾相识,无论他想找什么地方,即便是不问路,也能凭着所谓的直觉寻到要找的地方,明明是再陌生不过的事物,为何他偶尔会觉着眼熟?莫非,他从前当真在平州城呆过吗?
刘瑜犹豫再三,仍是伸手取出随身的骨哨,吹了三下之后,御鹰便出现在了他身边,“属下见过主人。”
刘瑜抿唇吐出一句话,“去替朕查一件事儿。”
“请主人示下。”
“去查查朕是不是曾在平州城待过。”
御鹰礼了一礼,“是,主人。”
御鹰如同风一般来去匆匆,刘瑜环顾空空如也的寝殿,唇边不禁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这一刻,刘瑜无比怀念莫九黎在的日子,很多事情即便他不说,莫九黎也总是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若是能解决之事,莫九黎会不动声色的便为他办了,若是不能解决,莫九黎便会笑着打趣他,为他梳理沉闷的心绪。
他身边从来不缺能人,最缺的却是交心之人。
孟月的冷漠,莫九黎的不知所踪,让刘瑜觉着前所未有的冷,如同入了骨子里一般的寒。这偌大的皇宫中,后宫美人殿,前朝肱骨臣,那个不是心怀鬼胎、居心叵测?最无欲无求的她,可以对任何人绽放笑颜,却独独视他如无物。
此情此景,即便他贵为一国君主,坐拥了天下,却得不到一颗最真的心。
☆、第九章 咫尺天涯(三)
孟月裹紧了身上的斗篷,避开巡夜的内卫,回到了空庭苑,今夜一切都进展的极为顺利,谁知,她竟在门前瞧见了一个不速之客——林禄。
林禄一双乌黑的眸子,在夜色的掩映下,越发透不出半分光亮来,他抬手取下她头上的帽兜儿,直直的盯着她,问道,“为什么?”
孟月一时回不过神儿来,怔怔地瞧着他,反问,“什么?”
“为什么要去见云锋?为什么要给云锋留后路?又为什么……”要替他隐瞒?
前两个为什么,林禄可以问得理直气壮,可最后一个,他却终究是问不出口,然而,他话已至此,即便后面的他不说,孟月心里也晓得他要问的是什么。
“哪里有什么原因?自保而已。”
孟月抬脚向空庭苑走去,林禄一把抓住孟月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他一字一顿的道,“我不信。”
孟月蓦地勾唇笑了,她那双素来冷清的眸子里尽是讽刺,“不然林大总管以为还有什么?不舍?爱慕?凭什么?如今的你,还有什么资本能让哀家如同七年前那般为你跋山涉水、对你不离不弃?”
林禄登时面色煞白,喃喃唤道,“菀丫头……”
这一刻,孟月蓦然觉着自己真的好恶毒,竟然说出如此狠毒的话来,她明明想就此为止的,可是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儿便要善始善终,她不得不让自己说下去。
孟月上前一步,逼近林禄,盯着他受伤的目光冷笑,“哀家早已不是你的菀丫头,而你也不是哀家的禄子哥了。正巧,想来你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吧?索性一刀两断,免得日后徒增事端,岂不更好?”
林禄张了张嘴,孟月丝毫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接着道,“三年与七年相比,时间差了一半还多,你以为以了解哀家多少?这七年哀家可还是那个你所熟悉之人?林大总管,以后再不要私下来哀家了,一个险些将哀家置于死地,且如同火药一般,随时会带危险之人,哀家实在是很难欢迎得起来。”
孟月挣开林禄的禁锢,转身步入空庭苑的时候,再也维持不住面上冷漠的表情了,自方才便候在前院的小元子,将孟月的神情尽收眼底,他默默迎上前去,敛眸掩下眸底的复杂神色,张了张口,“太皇太妃……”
孟月挥手止住小元子下面的话,小元子顺势扶着孟月,向后院走去,小元子将孟月送回寝房,他不动声色的瞧着着孟月似哀伤似落寞的神情。孟月抬眸间瞧见小元子小心翼翼的模样,她感伤的同时,竟是有些忍俊不禁,“不必如此,哀家没事儿。你坐下来陪哀家说说话吧。”
小元子见礼谢恩之后,便在孟月对面坐下了,孟月瞧着洞开窗子外的夜色,不禁迷离了双眼,“小元子,你说哀家是不是当真太过狠心了?”
小元子摇了摇头,“不。奴才以为太皇太妃一点儿都不狠心,太皇太妃不过是为了所有人好。皇宫中既是最能藏住秘密的地方,又是藏不住半点儿秘密的地方,有心人太多,唯有保持距离,才是得以两全的最好方法。”
孟月敛了眸子,笑道,“看来,自此之后,哀家又多了一个知己呢。”
小元子见孟月心情稍稍好了些,便趁机转移了话题,“太皇太妃今个儿出宫办事可还顺利?”
“顺利。”
孟月秘密出宫去见云锋,自是顺利的,毕竟她是为了云峰好,没有不顺利的道理。
孟月暗示云锋并不必承认曾涉案之事,让云昕一肩抗下所有罪名。权利的斗争中,从来都要不得半点儿仁慈,当断则断方为上策,心软便是你赋予敌人的一柄利剑,不知何时便会被刺伤。这样的道理,孟月自然是都晓得的,可她终究是这样做了。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为了保全林禄,无论他对她做了什么,他都还是那个曾救了她性命的淳朴少年,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丧命。
只要云锋不获罪,那么曾经帮过云锋的林禄也自然不会牵涉其中,如此也算是暂且皆大欢喜。至于以后的事,谁也无法预料,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孟月与小元子相对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孟月微启朱唇,道,“小元子,你可愿听哀家讲一个故事?”
“太皇太妃请讲,奴才定当洗耳恭听。。”
自君之出矣,不复涉华街。
怕逢鸳鸯侣,无人可相携。
犹记那个青葱、美好的岁月,她正值金钗之年,年少轻狂、情窦初开,自以为可以为了爱而抛却一切。
那是他离开的第六十三日,她望眼欲穿,等来的不是他所承诺的媒妁之言、十里红妆,而是一纸降罪圣旨。
那时她没有听清那长长的前缀在说些什么,只一句话如同千金巨石一般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林扈与其妻,明日午时于平州城头斩立决。
是红玉的哭声将她拉回现实,待她四处搜寻之时,父母早已被前来传旨的人带走了。她发了疯一般追出去,却被守在大门外的衙役拦了下来,“林家上下女子贬为官妓,男子充为官奴,明日便要执行,阖府上上下下皆不得随意出府。”
那时,她似是聋了一般,那些人所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到,心里想的皆是出府去找父亲与母亲。可是、可是……那一张张冷冰冰的面容、一柄柄明晃晃的利剑,如同一堵越不过的高墙,晃得她头晕眼花,后来,她是在红玉的呼唤声中不省人事的。
一觉醒来,她已经躺在房间里的床上,外面人声鼎沸,尖叫、奔跑之声不绝于耳,她打开房门,冲天的火光,让她有种置身梦境的错觉。她呆呆地站着,直到有一双小巧、冰凉的手拉着她往外跑,她方才渐渐回过神儿来,来来往往、慌忙逃命的人,在那一刻,似是变成了一个个板着面孔的衙役,若不是那只一直牵着她的手,或许她早已迷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说到这里,孟月蓦地笑了,“小元子,你说,为何人有时候奇怪到明明晓得前方是万丈深渊,却仍是奋不顾身?”
孟月这样的问题,小元子实在是不知要如何作答,这样多愁善感的孟月,是小元子先前从未见过的,他斟酌了片刻,方道,“太皇太妃,奴才也不晓得。只是,在奴才看来,若是不痴不傻便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了。理智自来便是用以控制底线的。”
孟月喃喃重复着小元子的话,“理智自来便是用以控制地线的……”
孟月不禁抿了抿唇,暗暗自问:那她的底线呢?她的底线究竟是什么?
后面的故事,小元子虽然很想知道,但是孟月没有说下去,他也不好再问,便只是陪着她默默坐着,直到月上中天。孟月似是如梦初醒般,转眸瞧着小元子,扬眉笑道,“听哀家说了这么久,想必你也累了,哀家为你泡杯茶以作酬劳,如何?”
小元子起身礼了一礼,“这些本就是奴才分内之事,怎敢劳烦太皇太妃泡茶相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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