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史犹自纠结不已,接连一段日子下来,脸色恹恹,性子也愈发暴躁起来。而程灵素却是面色如常,对他的所作所为非但没有呵斥急怒,甚至连提都没有提起过一个字,仿佛全没看到这么个人在面前晃荡。
穆念慈沉吟了片刻:“程姑娘,等欧阳克来了,你跟他一起走罢,不用再顾及我了。他们总会送我去见……他的。”
程灵素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你以为都史是什么人?”见穆念慈愣了一下,她拍了拍衣角,“游手好闲,仗着父辈余荫便嚣张跋扈,只有一身血气之勇。”程灵素忽然想起了她头一次见到欧阳克时的情景,那时候欧阳克给她留下的也正是这么一副印象。不过即使在她当时看来,欧阳克的一身功夫也是真本事……
“这样一个人,部族立散,一朝从云端摔落,纵使他现在有这个心思去巴结花剌子模以做立身之所,一旦我和欧阳克全身而退,这种人还能保住冷静管你是不是杨康的人?”程灵素语声淡淡,可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叫穆念慈反驳不得。
见穆念慈面颊微红,眼中却尽是忧色,程灵素知道她这是在为自己忧心,也是在自责拖累了她落到都史手中,更是在担心即使欧阳克赶到,他一人之力,都史却有近千人,武功再高,要平安将她们两个一举救出,谈何容易。
程灵素没多说什么,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
当日她明知放走都史是纵虎归山,却还是要拖雷将人送走,拖雷为帮她,甚至事后受到了成吉思汗的责罚,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说她妇人之仁,都怒火冲冲,但却没有一人知道她究竟为何要这样做,就连拖雷也只道她心肠太软。
实则,只是她在都史身上,动了一点小小的手脚。
那时候铁木真还未称汗,可程灵素却是知道他迟早会是用铁骑踏服天下的成吉思汗。不用等蒙古一统天下,只要稍成气候,南宋孱弱,纵使她远离大漠,到时候只要铁木真檄文一发,南宋朝廷定然不会让她安安稳稳的居于洞庭湖畔。
要逃出铁木真的控制,光光远离定然不行,她手里必定要有能牵制铁木真的筹码。而都史,便是那个筹码。
都史骄纵,目中无人,部族被铁木真吞并后定要筹谋复仇。王罕在大漠为首多年,部众众多,很有一些族中的老人拥护。王罕一倒,若是身后无人,这些人大多也太太平平的向铁木真俯首称臣,颐养天年。而若都史活着,那万事都将不同。铁木真将战利品均分给有功的将领,任命又只看本事不顾出生,和这些人的利益冲突极大。人心中若有一丝不甘,一丝怨怼,又有领头人引导,极易结成反抗。
都史是王罕的长孙,又年轻气盛,在他们眼里便是最好的领头人。
王罕旧部生乱,实属内乱,蒙古人打蒙古人,本就是成吉思汗最头疼的事,不能赶尽杀绝,又不能不动干戈,还有外敌虎视眈眈……
若是程灵素能在此时替他解决这件事,甚至能让都史自动上门向他称臣认罪,以此让铁木真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无疑成算极大。而除非都史能狠下心来不要自己的性命,否则,就凭她种在他身上的毒冢,莫说是向成吉思汗投降,就算要他喝干了斡难河的水,他也绝对会试上一试。
也正因为如此,她从没将成吉思汗定下的亲事放在眼里过。若是蒙古不再有华筝公主,又何来的金刀驸马?
只不过,当看到欧阳克兴冲冲的备下礼物,带足了人手说要陪她回家时,她心里竟隐隐生出一丝期盼来。期盼郭靖和欧阳克一个辞婚一个提亲能顺顺当当,期盼自己也能和寻常女子一样,有父兄主持,堂堂正正的出嫁。
可现在既然阴差阳错遇上了投靠花剌子模的都史,那就不妨将这个筹码提前拿出来用上一用。
白雕忽的又飞了回来,两个矫健的白影在她们头顶的上空发出一声长鸣,随即其中一只一个回旋又往来处飞了回去,剩下的另一只却不断在她们上空盘旋。
“就这几天,他就要来了。”程灵素暗暗松了口气,“总算能好好睡上一觉。”这些日子和都史的较劲中她虽面上轻松,可心里的警觉时时提着,不敢松懈,到底还是生出了几分倦意。想起前世自己独自一人和师兄姐们斗智斗力了那么多年,程灵素释然一笑。
心有所依,有人可依的感觉……安心不已。
☆、668
拖雷和郭靖开始攻城,大军压进,撒马尔罕城头根本注意不到欧阳克的三千铁骑在城下转了一圈后便少了一半以上的人马,只有千余骑掉头往东南向。
虽然这些蒙古铁骑个个都是长在马背上的勇士,但青骢马脚力极佳,欧阳克又提着一口气,身子轻了一半,很快便一马当先,跟着白雕的方向和身后的骑兵拉开了距离。
这一日清晨,程灵素和穆念慈仍然在都史的看押下寻了一处废弃的村落歇脚,天色才微微泛白,只听白雕在空中长鸣数声,程灵素走到窗边往外看,只见白雕往西振翅而翔。
就在都史又带人来要她们开始赶路时,两只白雕在空中汇合一处,青骢马像是一道青烟,载着欧阳克疾驰而来。漫天的金光如长河倒泄,将他身上的白衣勾勒出一线闪亮。
都史手下的人也察觉到马蹄声,警觉起来,纷纷跨上马四散开来,拔出长刀,准备阻截。
欧阳克一眼看到人群中间的程灵素,心中一定。青骢马眨眼间便奔到最外围的人群前。他一手从腰间抽出折扇,一手松开缰绳在马背上轻轻一按,从马上腾身而起。白衣在风中翻卷,他足尖还勾在一侧的马镫上,大半身子朝前探出,玄铁制成的折扇刷的抖开,宛如一面乌黑的铁盾,而扇骨过处,挡在最前面的数人还来不及格挡,劲风大盛,将他们手中的长刀生生拦腰截断,又顺势割开了他们的胸腹要害。
都史手下这队人,本就是摩诃末舍不得战场中遗留的战利品而特意派给他的。这些人若放在军中,连普通的阵前冲杀都未必能有多大的杀伐之力,也只能欺压一下残存的普通村民,顺带掳劫些许从蒙古军铁蹄之下逃得生路的女人。为了能多寻几个战场,他们个个都是轻装上阵,以存体力,又怎能抵得住欧阳克运足真力的一击?
血花顺着折扇在空中飞溅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洒在白雪上,如落梅点点。
都史还没认出欧阳克,却是认出了他坐下的青骢马,程灵素的青骢马。欧阳克的来意,瞎子都看得出来。见他一个照面一句话都不说便大开杀戒,来势汹汹,都史见势不妙,回头盯住了程灵素。
程灵素和穆念慈并肩站着,好像两朵娇美清丽的花朵,亭亭盛放在冰天雪地里。他虽不学无术,不通兵事,却也知道若是现在能一举将程灵素制在手中,那任凭欧阳克武功再高,也必将投鼠忌器,无从施展。
可早年在程灵素手中吃的苦头又实在是印象深刻,虽说那一招分筋错骨手是程灵素趁他不备才卸脱了他的关节,可那每接近她便腹疼头疼的噩梦,亦或者说他觉得那极有可能是什么铁木真部落里的邪术,却是在这段不长不短的日子里给他带来了足够的震慑,令他心有余悸。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程灵素目光悠然落到他身上。
原本欧阳克纵使艺高,也难敌数百兵士一拥而上,所以程灵素才极力反对他跟拖雷上战场。但都史手下的这些兵士又怎比得上战场的雄兵?若换做是数百蒙古兵士结阵对滴,纵使是欧阳锋亲临,也不敢稍有大意。而现在,被欧阳克上手的杀气骇住,本来正要形成合围之势的数百兵士顿时为之一乱。
只这一缓,欧阳克又向前冲了数步,远方隆隆声起,大地微微震颤,被他甩在身后的千余蒙古铁骑也赶了上来,雄健的铁蹄翻飞,踏得碎雪如雾,飞冰四溅。蹄声如雷,却无一丝人声嘈杂,蒙古铁骑的军容和都史手下慌乱的兵士一比,高下立现。
都史面色难看得很,他若在看到欧阳克的瞬间就下令后撤,自然没人会对他紧追不舍,而现在……他就算想走,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再看程灵素时,都史的眼中已没有了犹豫,只有狠厉。
程灵素却还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淡然,甚至迎上他的目光时,还轻轻笑了笑。
“左肋以下,脐上两指的位置,痛不痛?”
都史愣了一下,程灵素所指的这个地方,自从当年逃出铁木真的大营时就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一直以来无论他如何休养也不见好。请了民医军医都看过,也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归结于他只当是当时在王罕兵败逃亡时受了暗伤,这才留下的病根。这痛隐隐约约的,既然随着时间没有恶化,也不怎的厉害,他虽出生显贵,但在兵败时也着实吃了不少苦头,时间一久便也不再去管它。
现在程灵素突然提起,都史头一个反应,便是他出逃的这些日子以来,自以为脱出了铁木真的势力范围,甚至还有能力掉头给他一个迎头痛击,而其实自己的一言一行还是都落在铁木真的眼里,当下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再看向程灵素的目光里惊惶之下渐渐凶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