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克见她进屋,也不惊讶,反而反手一掌隔空劈出,房门在程灵素身后乍然而阖。
“怎么回事?”程灵素放下手里的东西,将面对大堂的矮窗支起一条缝,向外张望了一眼。
欧阳克一眼从程灵素买回来的一堆东西中看到了自己的衣衫,喜滋滋的拎在手里抖开,发现外衫里还仔仔细细的叠着一套中衣。挂在嘴边的笑更深了两分,答非所问的低声赞道:“如此蕙质兰心。”
“什么?”程灵素回过头。
欧阳克立刻改口,往窗外的方向瞟过一眼:“都是赵王府的。”
“又是完颜洪烈?”程灵素蹙起眉头,“他到底还是找来了?”
“未必是冲着你我而来……”欧阳克头往最里面那个房间一偏,“你猜猜,这里面住的是谁?”
程灵素一愣,欧阳克既然让她猜,那便定是他们两人都认识之人,又要劳动赵王府如此兴师动众……
“不会是穆易和……”
“要叫杨铁心……”欧阳克点点头,面上忽然露出一丝饶有兴味的笑容,身形一闪,掠到程灵素身侧,低声道:“有王妃,有小王爷,有山野村夫,有美貌姑娘,还有一个牛鼻子道士,这下可热闹了。”
听到“美貌姑娘”,程灵素不由转头看了他一眼。此时透过窗缝的日光闪动,只见外面客店大门的门帘被人打起,一个身穿青玉色锦袍的年轻人负着手慢慢踱了进来,却是那个本该姓杨的金国小王爷。
杨康面如冠玉,脸色却有些苍白憔悴,唇上也没什么血色,目不斜视的走进大堂,见手下人都站着不动,朗声喝了句:“还不动手?”
他借着程灵素的药,假作重病无救,博包惜弱心中的一线不忍之情,包惜弱果然狠不下心就此跟杨铁心离去,在他病床前守足了七天。待药效过去,杨康渐醒,见母亲悉心照料,加上杨铁心又被后来赶到的丘处机救走,就此没了音讯。他只当她绝了离开的心思,便放心跟着完颜洪烈被召进皇宫商议如何阻碍蒙古与南宋结盟之事。然而等他们回到王府才发现,包惜弱留书一封,终还是一去不返!
完颜洪烈自是不肯罢休,这才有了杨康带人一路追赶。有丘处机出手,杨铁心带着穆念慈和包惜弱汇合,自知金国境内不可停留,而南宋孱弱,为了讨好金国,必定也无他们的容身之处,所以便一路往南,想经由大理,远离这两国的势力范围,哪知欧阳克和程灵素在铁掌峰上一耽搁,也正巧在这当口到了江边渡口。
程灵素方才不在,欧阳克却是在房里听得清楚,杨铁心和包惜弱前脚才到客店,这些金兵后脚立马便把整个渡口都围了起来。而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这种尴尬的境地,杨康居然亲自来了!
那些金兵本就是赵王府的亲卫,专为捉拿杨铁心等人而来,哪知在客店内又意外发现了和程灵素一同投店的蒙古将士,一时之间不由踟蹰起来,不知是该先捉拿杨铁心,还是先对付蒙古人,这时听到杨康的话,心里顿时都有了轻重,齐声应了一声,纷纷撤出兵刃,往那最里间掩了过去。
忽听一人沉声喝骂:“认贼作父的小畜生,今日还要逆天弑父不成?”一道人从那屋中大步走了出来,手中长剑青光湛湛,剑柄处的一缕黄色丝条倒垂而下,随着他的步子前后晃动。
欧阳克忽然轻声道:“第一次华山论剑,王重阳技冠众人,而他收的七个徒弟却都不怎么样,还有出家前还是夫妻,出家后做师兄妹的……”他下巴轻抬,冷笑一声,“这个处处爱管闲事的丘处机,算是全真七子里功夫不错的了。”
程灵素见那丘处机除了手中长剑外,装束打扮俱和她在大漠中见过全真教的掌教马钰相似,只是马钰面相谦和,而这丘处机怒目横眉,一看便是个火爆脾气。
杨康见到丘处机出来,微微躬身:“弟子见过师父。”他侧背对着他们的窗口,看不清脸上的神色,而程灵素却清楚的看到他负在背后的手慢慢握紧。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父?”丘处机长剑斜指,“那你可认你亲父?”
杨康轻笑一声,背后的手握得更紧,手背上的青筋隐隐突起,手腕发颤:“师父此言差矣,弟子自出生起便在赵王府中,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父所教,足下踏出的第一步路,是我父所引,弟子长到如今,全赖我父一十八年的心血栽培,怎的会平白又多出个亲父来?”
“好好好,”丘处机气急反笑,“当真是个金狗教出来的小畜生,这般狼心狗肺,如此说来,你这是定要弑父了?”
欧阳克这时忽然凑近,在程灵素耳边轻道:“我若现在出手,趁其不备,一招之内擒下这小王爷,可有七成把握。”
耳边都是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程灵素脸上一红,推了他一把,但见欧阳克神色坦然,反倒显得是她的反应过大了。定了定神:“你打算擒贼先擒王?就算给你得手了,没有渡船,你还准备扣着他一整夜么?”
欧阳克诧异的看了她一眼:“谁说我要扣着他渡江了?你父亲不是正和金国明争暗斗么,完颜洪烈在金国权势不小,你们要是有他的挂名儿子在手里,多少也能让他有点顾忌。”
程灵素一怔:“这就是你和拖雷达成的约定?”
这下轮到欧阳克愣了一下,随即失笑:“算了算了,反正我们也不马上回大漠,那小子又是个鬼精,留在身边反倒容易夜长梦多。”
“回大漠?”程灵素似乎从他这句话里抓到了什么,可还不及细想,外间大堂突然又喧闹起来,程灵素转眼去看,心中猛然一“咯噔”,几名守在客店门口的金兵被人直挺挺的抛了进来,而紧接着鱼贯而入的六人,有男有女,有高有矮,却是江南六怪。
“这小小的渡头,人倒是来得齐全。”越是不想见的越是哪里都容易碰得到,好不容易才没见着郭靖,却还见着了他的六个师父,程灵素不禁有些头痛,一时之间,也顾不得再去细想方才欧阳克那句话中的蹊跷。
“江南六怪……”这六个人,欧阳克在大漠也见过,虽未曾正面交过手,但却几次见到他们正教授郭靖武功。
光凭“金刀驸马”这四个字,欧阳克对郭靖已经起了杀心,自然对他这六个师父也连带着全无好感。正琢磨要想个什么办法拦着程灵素不要去见他们,却见到程灵素脸上也露出不悦来:“怎么?你也不想见到他们?”
见程灵素蹙着眉尖点头,他顿时喜笑颜开:“既然不想见他们,我替你去打发了……”话未说完,竟直接拉开了房门。
大堂里杨康本来见对方来了强援,自己这方人手虽多,却都绝非那武林高手之敌,既然如此,顺顺利利拿下那房里的人已是无望。正好想起先前有属下回报此处住有蒙古人,蒙古大漠距此岂止千里,寻常的蒙古人又岂会到这南宋腹地来?想来也定是什么权贵前来查探南宋国情的。
他正自盘算如何将自己此行的目的带到金蒙之争上,借机和蒙古人正面动手,定会扰起纷乱来。反正无论是江南六怪,还是丘处机,都以汉人为重,金蒙若有纷争,他们乐见其成,是断不会插手的。只要人多一乱,就算江南六怪和丘处机武功高强,怕也总有照看不到的地方。
自包惜弱走后,完颜洪烈已经杨铁心的身份全盘托出,他虽不愿认着十八年来全无教养恩情的父亲,却也不会像丘处机说的那样要置杨铁心于死地。相反,他之所以亲自带兵一路追来,正是为了能放杨铁心一条生路,只要他能不再纠缠自己的母亲……
哪知正盘算间,左手边的一间房门突然打开,欧阳克斜倚在门框上,手中折扇轻摇,意态潇洒。
程灵素正自头疼怎么才能将江南六怪远远的引开,避而不见,等她反应欧阳克最后那句话时,他已然手快的拉开门露了面。
“欧阳克!”程灵素阻拦不及,只能暗自顿足。她之前要欧阳克答应不与人寻衅动手,可欧阳克现在这一露面,又怎能不动手?他内伤虽已然没什么大碍,但毕竟伤及肺腑,尚需长久调养,再加上手脚处的断骨也要歇足了时光方才能痊愈,这样子,又怎能贸然与人动手?
程灵素银牙暗咬,恨不能一把把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二世祖立马给揪回来,只听到欧阳克懒洋洋的扬声招呼杨康:“如此兴师动众,小王爷你也太煞风景,平白的扰人兴致。”
杨康片刻间镇定下来,听到了屋里的动静,微一沉吟,朗声笑道:“可是程姑娘也在?”一边说一边往房门口走。
程灵素又怎会出去和江南六怪照面,只是她若不出声,看杨康的样子,也不像是会就此罢休,只能沉着嗓子,低低“嗯”了一声。
欧阳克扇骨在手中翻转,当前一横,拦住了杨康的去路:“在下好不容易才能与佳人同处一室,小王爷还请留步。”
“哎……”杨康知他生性风流,笑着摇摇头,在拦在身前的折扇前驻步,正要说话,突然听到身后发出连续好几声砰砰之声。回头一看,竟是大堂里的数名金兵纷纷直挺挺的往地上倒了下去。他心头一惊,猛然间自己也身形一晃,转头怒喝:“姓欧阳的,你竟然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