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筝。”欧阳克率先见到程灵素,收回手,身子轻轻晃了一晃。
他和拖雷相谈之时看似轻松,实则断骨之处疼痛难当,怕是方才用力过度,接好的断骨又有所移位,强自撑到此时,额头冷汗已是涔涔而下,看到程灵素本想笑一下,可心绪一松,唇角未及扬起,反倒颤了两下。
程灵素蹙了眉尖,从瓷瓶中倒出两粒药丸,放到欧阳克唇边。欧阳克愣了一下,随即张嘴吞下。
程灵素微侧了头,看着他喉间轻动,将那药丸咽下,忽道:“你怎的不问我给你服的是什么?就不怕是毒药么?”
欧阳克冲她眨了眨眼,眉梢一挑:“你叫我服下我就服下,我那么听话,你怎舍得毒我?好歹总差不过给裘千丈的止痛药丸罢。”
程灵素抿唇一笑,把整个瓷瓶往他手里一塞:“拿着,每隔半个时辰服一颗下去,等我们寻着办法出去了,我再给你看看断骨。”
欧阳克伸出左手,在自己右手小臂断骨处轻轻拍了拍,只觉方才还痛彻心扉的地方竟已全然失却了知觉,笑道:“果然还是听话好。”
程灵素转头一望,见拖雷正忙着向前去探路回来的部将询问地形出路。转回头来,压低了声音又道:“那你就再听一句,以后,不要喊我华筝。”
“不叫华筝?那我叫你什么?程姑娘么?你又不是真的姓程。”欧阳克目光一闪,那个荒诞的梦魇中,当那个华筝不再是他认识的这个华筝,他竟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来,那种犹如窒息的慌乱无措,一直清晰得仿佛他稍稍一晃神,瞬间便又会涌上来。他对程灵素自称姓程,疑惑已久,现在更是想要知道跟在这个“程”字之后的又是什么……他自醒来后便一直想寻个由头问,却又始终不知从何提起,既然现在程灵素自己提出来,可谓是正中他的下怀。
欧阳克的试探,程灵素又岂会看不出来?不过回想起来,似乎与他结识至今,他确实也只知她姓程而已,倒也难为他能忍到今天才问出来。笑了笑,程灵素仰起头:“对,只要不在蒙古,我就姓程,”她顿了顿,见欧阳克目光凝起,紧紧盯着她,仿佛唯恐错过了她接下去要说出的任何一个字,嫣然一笑,“叫灵素,程灵素。”
“灵素?”欧阳克半阖了眼长长吐出口气,将这两个字轻轻念了一遍,“灵枢素问,以药经为名,名如其人,擅药又不失雅致,你师父确实起的好名字。”
“你怎知是我师父……”话才问出一半,程灵素便住口不言,脸上微微一红。她擅于用毒用药,既非家传,自然是另有师承。身为蒙古女子会说汉语,写汉字,又有汉名,欧阳克会想到她有个汉人师父自也不稀奇。
“是青骢马,华筝的青骢马!”原本和几名蒙古武士一同伏在地上的拖雷一下跳起来,揽住程灵素的肩头,长长打了个呼哨。
程灵素身不由己的被从欧阳克身侧带远了两步,正自奇怪,只听马蹄声声,一匹高头大马从前方的林子里飞奔而来。
她本来留了青骢马在铁掌山下,马儿跟着拖雷进入山地,山路崎岖,不易马行,所以拖雷又将它留在了山道边。拖雷和那些蒙古武士本来隐隐听到马蹄声响,以为来了敌人,哪知伏地细听之下,辨出来的是蒙古马,这才发觉竟是程灵素的青骢马竟自己绕了山路寻到了这里。
拖雷手下俱是军中部将,个个身手矫健,却和身负轻功绝艺的武林高手不可相比。悬崖笔立,下来已是不易,要再反攀上去,定然又要难上数倍,是以拖雷一开始便交代了另寻出路。而现在既然马能跑进来,那自然是有比再从悬崖攀上去更容易行走的道路能绕过绝崖,通到外间。
当下,拖雷号令集队,由两名蒙古武士负着欧阳克,众人跟着青骢马走入了那片看似一眼看不到头的林子里。
等他们终于绕过了高耸入云的峰峦,看到连绵的铁掌山脉五指俱全的矗立在身后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拖雷怕自己离开宋朝国都临安太久会误了铁木真的大事,留下了十人给程灵素后,便又匆匆赶了回去。
看着马蹄腾起的烟尘,欧阳克勾唇一笑,长长伸了个懒腰,久不动弹的筋骨拉伸开来,正自畅快,忽觉左腿腿骨内一阵刺痛,心知是又到了要服止痛药丸的时候了,连忙拿出那瓷瓶。哪知还没拔开瓶塞,忽然只觉得那负着他的蒙古武士双手一展,猛然将他往上掀起。
他猝不及防之下,无处借力,匆忙间,左脚足尖用力,往那武士的腰里一勾,将那股将他抛起来的力道一拨,整个人便顺势绕着那武士的腰间滑了下来,左手再往地上一撑,一个翻身,稳稳的落在地上。
抬头却见那名武士肃手而立,退到程灵素身后。
“灵素姑娘这是何意?”欧阳克心中诧异。显然那武士是得了程灵素的授意,才故意要将他掀下地来。
“你到底和拖雷说了什么?”想着拖雷临行前的交代,程灵素不禁有些气闷,一时也没注意他忽然改了口的称呼。
欧阳克恍然,却马上两手一摊:“无论是我对他说了什么,还是他对你说了什么,姑娘大可不理。反正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若是想一走了之,那我也只能自生自灭,别无他法。”
“你……”见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程灵素骂也不是,打也不是。
“令兄可是交代姑娘将我好好的送回家中养伤?”欧阳克眨眨眼,嬉皮笑脸。
见程灵素不答,他又自顾自的叹了口气:“哎……姑娘若是不愿,在下又岂敢强求?只可惜引蛇沙都在铁掌峰上用完了,如若不然,有我白驼山弟子前来接应,在下说什么也不敢劳烦姑娘玉步远涉西域之境……哎哟……疼,疼……”
程灵素见他一副越说越委屈的模样,上前两步,一手向下按住欧阳克的左腕,另一手向上托住他手肘,趁他还滔滔不绝时将他手臂上的断骨对齐。欧阳克坠崖时撞断了手骨脚骨之后,又在和拖雷的交手中用力过猛,原本接好的断骨处又移了位,现在将移位的断骨再对齐正位,止痛药丸的效力又正要过去,怎能不疼?
只是他口中叫疼,眼底的笑意却反而更深了几分,待接好骨,再复看着程灵素时,很有点强自欢笑讨好的感觉。程灵素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要我送你也行,这一路上,你不许与人动手寻事,也不许去招惹路上女子……”
欧阳克见她松了口,心中振奋,听到她说的第二个“不许”,不禁插口道:“有你相陪,我还要招惹其他女子做什么?”
程灵素本来接下去还想再说“不许再胡言乱语”,被欧阳克这句话平白打断,忽然又想起她在来中原途中见到的那几个白衣女子,理所当然的顺口一句:“你招惹的女子还少么?”
只是这本意还带有几分嘲讽意味的话,不知为何,听来反倒好像浸满了醋意似的,话一出口,见欧阳克眉梢轻挑,似笑非笑,程灵素才忽然回过味来,不禁一愣,脸颊微微泛红,松了手退后两步,背转身去交代人去最近的集市买辆马车,给欧阳克代步。
☆、41
此去西域,沿长江南下,先入大理,再转而往西,照欧阳克只能坐马车的脚程,大约要走三个多月,算来,到达白驼山时,他的内伤外伤也正好好得差不多。
只是大理素来地处边陲,国境又小,西南与吐蕃诸国相接,东南向与南宋交邻,虽也互有通商,往来的人与南宋金国之间,相差甚远,就连蒙古边境的小镇,也较之更为热闹几分。往来的人少,是以渡江的驳船也少,每日仅有一早的一趟来回。程灵素和欧阳克走了两日,到江边时日头已从中天偏转,自是赶不上渡船,只能等第二天一早再行过江。好在渡口边上有一家客店,专门收宿错过渡船的行人,客舍不甚宽大,平日也没多少客人,他们一众十多人,一下便住满了一大半,把客店老板乐得不行,指使着唯一的一个店伙计端茶送水,殷切招待。
欧阳克经程灵素这两天的施针,再加上他自幼出自名师教导,内力底子打得极好,已能自行调息将郁结的经脉慢慢打通。程灵素见欧阳克调息运气,左右也无事,便去渡口的小集市上转了转,挑着买了两个装满泥土的花盆,又给欧阳克买了套衣衫,加上针线,绷带等物,满满提了一手。
哪知还未走回渡口,远远只见原先还冷冷清清的渡口也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了许多腰佩长刀的兵士,看打扮竟都是金兵,将渡口之处围了个严严实实。程灵素心头一紧,第一个反应便是拖雷南来的行踪叫金国察觉了,因此派兵前来追杀。快步走回客店,却发现就连方才还空荡荡的客店大堂里也站了一圈金兵。见她进来,几个金兵回头向她看了一眼,见她一身普通汉人女子打扮,也不多问,又都回过头去,一边注视着最里面的那个房间,一边又往那几个住着蒙古兵士的房间张望。
只扫了一眼,程灵素便猜到多半是自家带着的几个蒙古兵士被金兵发现了行迹。她心思电转,脚下却毫不停留,走到欧阳克的房外,也腾不出手敲门,直接用脚磕开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