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it a while!”
闻声,穿梭在人海间的千寻下意识停下脚步,向身后回望。视线的焦点恰好落在一只对准自己的镜头上。
手持宝丽来相机的欧洲男子冲千寻爽朗地笑了笑,指了指身后的某家店面,“这是我们店的节日活动,把街拍的相片贴在店墙上,然后模特在自己的相片下方写一段话。小姐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说着,将即刻印刷出来的相片递给千寻。
“当然不会啊。”
千寻毫不介怀地吐了吐舌,接过相片。
节日的气氛驱散了常年积聚在水道间的灰蒙蒙的水汽,暖金色的阳光成为画面的主色调。过往的行人不绝如缕,将在河道边矗立成行的路灯割裂成一段段不规则的格子。女子在交叠的街景中定格,回眸,白色衬衫内的碎花长裙衬得她的眼更加黑白分明,但兴许由于视线来不及聚焦的缘故,瞳孔如被磨了光又虚化处理过一样朦胧,略微有些失真。
跟随男子走进店内,千寻才发现这是一家奶茶店。店面不大,但装饰布局十分温馨。靠有一面的墙上贴满了相片,每张相片下都盘踞着用不同笔迹书写的各种国家的文字。
千寻习惯性地拍了两张照片上传Facebook,然后随手将手机放在一边,从男子手中的笔筒里抽出一只黑色马克笔,想了想,在自己的照片下方提笔用日语写下——
『お元気ですか?(你好吗)』
一直旁观她书写的男子摸了摸下巴,好奇地问道,“这写的是什么意思?”
“是一句问句。”千寻盖上笔盖,垂下眼,“大概就是‘你好吗’的意思。”
男子玩笑道,“小姐这是失恋了吗?”
“是啊。”千寻很是配合地笑出了声,双眸完成两轮清丽的月牙,露出一小截黑色的瞳仁闪动粼粼的光,“失恋很长时间了。”
千寻知道,她会乘着时光机远离过去,将那个一身洁白的少年永远地留在原地。经年后向后回望,他变得愈来愈小,愈来愈小,最终浓缩成一个小点,看不见了。
尽管如此,他却一直固执地杵在那里,不曾离开。虽然不能继续与她一路同行,但始终以守望者的姿态远远地眺望着她的方向,成为她少女时代的标志,成为她粉红色的回忆。
也许刚开始的时候,她会伤心会难过,以为没了他心便就此成空城。因为她没有意识到那个少年不是离开了不是消失了,而是用另一种方式以另一种形式在她的世界中定格成永恒。
总有一天,她会释然地对身后的他释然微笑。总有一天,她会将一切看得透彻。
只是,千寻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也没想到,让一个人走出自己的心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也许,荻野千寻对白兰·杰索的感情早已不是爱。
曾经的她只是习惯于做一个固守回忆城池的孤勇战士。这份执念是恶咒,是牢笼,是枷锁,让她误以为,她还爱。
走到街的尽头,千寻才发现自己将手机落在了刚才那家店里。她懊恼地一拍脑袋,转过身,逆着人潮重新踏上那条来时路。
一进店,方才那个男子便认出了她,将手机递了出来,“小姐真是健忘啊,我还担心找不到你该怎么办呢。”
千寻讪讪地缩了缩脖子,“不好意思,我已经丢三落四成习惯了。”
“这可不是个好习惯啊……对了。”男子突然想起什么,指了指身后那面相片墙,“刚才来了一个你的同乡哦,你猜猜他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
“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说着,男子的视线在偌大的墙面上游弋了一阵,最后指尖指向某个方向,“在这里。”
千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串漂亮的日文手写字体,笔锋利落干净又不失温和——
『私は元気です。(我很好)』
千寻愣住。
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即逝,像是为了求证什么一般,她迅速将视线向上移了些许。
然后,那张相片瞬间撞入她的眼底。
依旧是那条河道,依旧是那条街,依旧是那片熙熙攘攘的人潮。
青年一手抄兜,一手握着手机,格子衬衫的袖口向上卷起,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漂亮的幽蓝色LOREX腕表是他们相遇时他就戴着的那款。
镜头中的他侧着身子,过长的额发遮住前额,鼻梁和下颚蜿蜒出清秀的弧线。他看着前方,微微笑着,清澈的浅棕色眸子略弯,颊侧若有若无的梨涡漾满清浅的笑意。
然而,最吸引千寻目光的,是他右手食指上的指环。
廉价的玻璃质地,和他的LOREX表和VERTU手机完全不搭。但在天光下折射出的光芒却比南非钻石还要耀眼。
只有他们两人知道,那枚指环内侧刻着她的名字。
——Chihiro。
千寻愣怔在原地,连手机险些滑落在地都浑然不觉。
她连忙侧过头问,“这个男人走了多久?”
“没有很久吧……大概在你进来不久他才离开。”
回过神时,千寻发现自己已拔腿冲出了那家店。
她沿着直觉指引的方向拨开人潮,拼命地奔跑。
七月的风含混着潮湿的水汽掠起她的卷发,牵起她的裙摆。她不断地四下张望着,四下呼唤着,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回音。
这一刻,周围的一切都被洗成了黑白色的无声默片,唯有千寻一人色彩鲜明如初。她在深海般的死寂中聆听自己的呼吸,她在一片定格不动的人海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偌大的世界,她跌跌撞撞,她孤立无援,她声嘶力竭,她形单影只。
千寻不知道自己沿着这条长街来来回回走了多少遍。
暮色再临。
苍穹展现出浓烈的金和明丽的红。
身边的欢庆场景就如马克·吐温1867年在《流浪汉在海外》中的记述一样:日落时分,整个威尼斯都在水面上迎接外来者,灯火通明、装饰着树枝和彩色气球的船只开始在圣马可水域和朱代卡运河聚集,数千条贡多拉船汇集在一起,每条船上都挂着十只、二十只,甚至是三十只彩灯。乐声四起,穿着清凉装束的男男女女在船上精心准备了桌子,摆满传统威尼斯菜肴作为晚餐。大家吃饭、喝酒、跳舞、讲笑话,等待着烟火汇演,还有身着统一服装的人领舞,欢唱不停。
随着浮桥开启时间的临近,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千寻精疲力竭地坐在露天咖啡屋的塑料椅上,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笑话。
如果是一年前的自己,一定会毫无顾忌地坐在地上大哭出声吧。
可惜,她再也不是当年的荻野千寻了。
她知道,哭泣再也不是她能够挥霍得起的权利。
深吸口气,她垂下眸,细细地打量自己右手食指处的玻璃指环。
半晌,她勾起唇角,略微笑了一下。
浓烈得仿佛会滴落下来的夕阳渐渐暗淡下来,最终归于一片深邃优雅的巴黎蓝。星子迫不及待地跳脱而出,拱起一轮象牙白色的月。
九天之上的自然光源,与威尼斯映着明媚灯火悠悠摇晃的河水交相辉映。
浮桥两旁,威尼斯大运河3800米的水道边满是开着自家小船来此的人,每只船首尾相连,依岸而停。
千寻拖着下巴,静静地看着通向救主堂的浮桥上的汹涌人潮和璀璨灯光。
时间在一呼一吸间悄然流逝。
十点五十分。
沢田顺着人海向浮桥彼端的救主堂走去,刚认识不久的日本女生们热情地与他攀谈。她们是东京某高校的学生,趁假期时间结伴来意大利旅游。
萦绕在她们眉梢的笑意明媚而纯粹。
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十一点整。
口袋中的手机震动了两下,千寻取出来,是一条未读简讯。
发件人是赛琳娜。
『今天你那里在过节?!该死的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千寻扑哧笑出声,随手拍了张照片以彩信形式发了过去。然后关掉屏幕不再理会手机的动静。
十一点十分。
建筑物斑驳沧桑的古墙被灯光镀上一层明丽的金,喧哗声愈发地大了起来。
不时有身着比基尼的男女从眼前晃过,让身边的东方女孩子们不时尴尬地红了脸。
沢田取出卡片相机,对着在堆叠的光影中倍感真实建筑按下快门。
咔嚓。
十一点二十分。
千寻蹲在河道边,即便是意大利的夏季,潮湿的夜风还是免不了寒意。
她抱着手臂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对着手心哈了口气。
冰凉的触感蓦地贴上脸颊,她一愣。
指尖轻轻触了一下指环光滑的表面,想了想,她尝试着将指环褪下。没想到的是,当初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难以动其分毫的指环,现在只是轻轻一用力,便从指间滑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