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本往殿门外走了几步,听如懿这般请求,不觉停住脚步。嬿婉见机赶紧扶住皇帝的手,柔声道:“皇后娘娘这么顾全皇贵妃,皇上也请体念娘娘的一番心意吧。”
皇帝转过头打量了如懿两眼,微微颔首道:“既然皇后这么有心,朕怎能不成全。朕最后能为淑嘉皇贵妃做的事,一定会做,免得旁人落了口舌,说朕是凉薄之人。”
皇帝离去后,如懿打发了绿筠去办玉妍的后事,只留下海兰在身边陪着。两人进了暖阁,容佩送了茶点上来,便领着人退下了。
海兰亲自将茶盏递到如鼓面前,温声道:“皇后娘娘。今日的事,皇上显然原本只是想追封而己,您请了那两个恩典,皇上怕是不高兴了。”她的疑惑更深,“娘娘一向深恶金玉妍,怎的今日还要为她求情,保全她死后最后的一点颜面?”
如懿扶着微痛的额头,喝了一口热茶,才觉得心口暖和了一点儿:“本宫何尝不知这个?金玉妍身死,给得再多也只是身后的虚名,本宫是是怕皇上背了凉薄的恶名啊。何况……”她勾起一抹冷笑,“三宝已经查知,送去静安庄梓宫里的,根本不是金玉妍!”
海兰惊得睁大了眼:“是谁?”
如懿抚着额头,打量尾指上套的金护甲上嵌着冰色缠绿丝的翡翠珠子,闲闲
道:“在圆明园伺候过皇上的一个官女子上个月殁了,本是停了棺椁要送进妃陵里的,如今和金玉妍换了个个儿。”
海兰骇笑:“那倒是个有福气的!从此身受香火,便是皇贵妃的哀荣了。”
如懿衔着一丝快意,然而涌到唇边的叹息如伶仃的雾水:“金玉妍临死也绝不承认蓄意用‘富贵儿’害了本宫的璟兕!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她说的是真的……”
海兰骤然一凛,眼中有锋芒聚起:“若不是她,还能有谁?’她眸中的锋芒仿若锐利的银针,闪着尖锐的寒光,“是令妃,是庆贵人,是晋贵人,还有谁?。”
如懿的唇边含了一丝犹疑:“若是我们错了……若是这件事,从永璇坠马开始就是被人算计在内的,连着金玉妍,连着本宫和忻妃,一个也不落下……”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欲破裂,“那么这个人的心思,实在是阴毒可怕!”
海兰见如懿呼吸越来越急促,忙劝道:“娘娘别多想,更别怜悯了金玉妍枉死。说句不入耳的,她算不得枉死!争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处处与娘娘为敌,何况五公主和六公主早夭,到底是和她脱不了干系!所以,死了也不算冤!”
如懿的神思似乎有些飘远:“当日金玉妍发疯一般要本宫与你发誓,有没有害过她的孩子。其实撇开了永璇坠马之事不算,咱们是算计过永珹的。”
海兰定定神,镇静道:“娘娘,臣妾己经发过誓了。哪怕要应誓,也只应在臣妾一人身上,与娘娘无关!”她爱惜地抚着如懿硕大浑圈的肚子,“娘娘快要生了,钦天监都说怀的是个祥瑞的孩子,娘娘不要去想这些不吉利的事了。”
如懿默然片刻,缓缓道:“死了一个金玉妍,的确不算冤!金玉妍年轻时就是这样的性子,争强好胜,什么都要拔尖。这个性子,放在年轻的时候看着还泼辣可爱,如今人到中年,还是这样的性子,难免显得尖酸。还常常为了些许小事和旁人闹不痛快,惹得人人讨嫌。”
海兰取了一块梅花糕片放在嘴里尝了尝,低声道:“这也罢了。说到底,皇上是不痛快前朝立太子的事。金玉妍一辈子想给她儿子争上太子之位,却也死在了这个上头。”
如懿轻嘘一口气,慢慢吸了茶水道:“皇上年富力强,春秋鼎盛,前朝提这样的话,不是自己打嘴么?皇上对后宫一向宽厚,可是这点儿皇位的心思,却用得极重。咱们都有儿子,以后更要加倍小心,别落了口舌。”
海兰望着如懿,信任地点点头。两人看着窗外细雨纷飞,一时两下无言,便也默默了。
皇帝在嬿婉宫中睡了一会儿,醒来已是两个时辰后了。嬿婉早已换过一身家常的湖水蓝绣银线丹桂的锦袍,松松绾杌了一个弯月髻,见皇帝醒了,不由自主便含了几分甜笑,伺候着皇帝在榻上躺着,把新笼的一个暖炉放进锦被里。自己搬了个小杌子坐在近处,慢慢剥了红橘喂到皇帝嘴边。
皇帝握一握她的手,笑道:“手冰凉冰凉的,躺上来肤替你焐一焐。”
嬿婉含羞一笑,恰如春花始绽,盈盈满满:“皇上爱怜,臣妾谢过。”她低首摸着尚且扁平的小腹,笑道:“臣妾也想躺着呢,只是腹中的小阿哥不愿意臣妾躺下来,只愿意臣妾坐着。”
皇帝一笑:“孩子的话是该比肤的话要紧。”皇帝接过她递来的橘子,还送到她唇边,“你有孕之后爱吃酸甜的,多吃些吧。”
嬿婉吃了两瓣,笑吟吟道:“酸酸甜甜的,很是落胃呢。”
皇帝摸一摸她的小腹,笑道:“你喜欢就好。只是才两个月,哪里就知道是阿哥了。”他的笑意顿敛,有些伤感,“自从朕的五公主和六公主夭折,朕一直希望能再添个公主便好了。”
嬿婉微微一怔,旋即盈然笑道:“小阿哥小公主都是好的。只是皇上不是说臣妾爱吃酸甜么。酸儿辣女,怕这一胎若是个阿哥,皇上可得答允臣妾,再给臣妾一个公主。有子有女,才算一个好字。”
皇帝笑着抚一抚的脸,爱怜道:“这有什么难的,朕答允你就是。”
嬿婉伏在皇帝胸前,乖顺得如一只依傍着暖炉的猫咪,蜷缩着身体,柔声道:“皇上何不多歇一歇,可是惦记着淑嘉皇贵妃的身后事么?皇上真是情深义重,所以斯娘娘也和皇上一般顾念淑嘉皇贵妃在世时的情谊呢。”
皇帝眼中微含几分笑意,伸手托住嬿婉小巧的下颌:“你也觉得皇后很好?”
嬿婉的神色柔顺得如一匹软滑的丝缎:“可不是?皇后娘娘恩泽六宫,淑嘉皇贵妃在世的时候虽然对皇后屡有不敬,没想到皇后还是以德报怨,为了淑嘉皇贵妃的丧仪好看些,屡屡求皇上恩典。”
皇帝直视着她,慢慢道:“这样不好么?”
炭盆里的银霜炭“哔啵哔啵”地响着,冒着温暖的火星。嬿婉顺手将橘子皮扔进炭盆里,散出一阵暖暖的甘香。嬿婉看皇帝的神色极为温和,眼中便有了无限的柔情与温顺:“对皇后娘娘,自然是好的。可是臣妾想,夫妻之道,贵在尊重夫君。君臣之道,贵在尊崇君主。其实给淑嘉皇贵妃的阿哥们恩典,把哀荣传到李朝,这些不必皇后娘娘说,皇上看着与淑嘉皇贵妃恩义的分儿上,也会一一赏赐。可是皇后娘娘是思虑周全了,岂不显得皇上恩典寡薄,让人非议。”
皇帝松开握着她手腕的手,眼神瞬间冷了下来,道:“皇后是六宫之主,你的话也不算太错。这样吧,朕带你去皇后跟前,把你这些话亲口跟皇后说说,好叫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嬿婉眼神一怯,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皇上……臣妾是为了皇上思虑……”
“为了联?为了联就可以肆意刻薄皇后?”皇帝坐起身,冷冷道,“你刚才和朕说夫妻君臣,可见你是懂得尊卑的。既懂尊卑,皇后有什么不是,你大可当着她的面说。在她面前只说贤惠,到了朕跟前就说皇后的不是。那么朕要看看你这条舌头到底是怎么长的?”
嬿婉情知不好,立刻跪下,哀哀求道:“皇上,臣妾不敢非议皇后,只是一切为皇上着想。臣妾自知人微言轻,有所谏言皇后也未必肯听,只当皇上是臣妾枕边夫君,才畅所欲言,无所顾忌。臣妾不是有心诋毁皇后,还请皇上明察。”
嬿婉一张清水芙蓉脸,一向最适合楚楚可怜的神情,如今苍白着脸哀哀相告,皇帝也不免有些心软,便道:“好了,有着身孕别动不动就跪,起来说话吧。”
嬿婉这才敢起身,倚在皇帝腿边,如受了惊的黄鹂,楚楚道:“臣妾有口无心,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罢了,并不是有心议论谁的,还请皇上宽恕。”
皇帝的神气有些懒懒的:“嬿婉,知道联为什么喜欢你唱昆曲么?”嬿婉怯生生地摇头,一张脸如春花含露,皇帝的口气不觉软了几分,“昆曲柔婉,最适合你不过。而皇后就像戈阳腔,有些刚气,不够婉媚。”
嬿婉抬着娇怯得能滴出水来的眼眸:“那皇上喜欢什么?”
皇帝的笑意淡薄如云岫:“各有千秋,朕都喜欢。所以嬿婉,别丢了你柔婉的好性子。”皇帝说罢,便抬了抬腿,嬿婉即刻会意,替皇帝套上了江牙海纹靴子。皇帝起身道:“你是不是有心,朕心里有数。好了,联去看看淑嘉皇贵妃的丧仪。”
嬿婉一惊,忙含笑扯住皇帝的衣袖道,“皇上,您方才说要在这儿用午膳的。午膳已经备下了,您用了再走吧?”
皇帝朝外扬声唤了一句“李玉”,头也不回地出去,口中道:“皇后即将临盆,腹中所怀乃是祥瑞之子,联得去陪陪她,你自己慢慢吃吧。”
嬿婉无可奈何地屈身福了一福,恭送皇帝出去。
皇帝走得远了,守门的小太监赶紧将团福弹花赤色锦帘放了下来。一阵寒气还是卷了进来,嬿婉仿若受不住冷似的,不自觉便打了一个寒战。伺候她的贴身宫女春蝉从外头进来,一眼瞧见了,赶紧递了一盏热热的红枣燕窝汤到嬿婉手里,又朝外头使了个眼色,让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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