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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恋]江山不夜 (沈璎璎)



直跪了一个多时辰,殿中才传出旨意,道龙体稍安,并无大碍,请诸位回家安歇。众人如蒙大赦,迅速离场。杨楝暗暗舒口气只想赶快走人,却又听见李彦拖长声音道:“请福王殿下与徵王殿下少待片刻。”

杨楝的心顿时抽紧了,撩起衣摆重又跪下。一时人都走空了,杨樗亦被领入殿中,偌大的丹墀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跪着,情势透着十二分的诡异。

难道皇帝怀疑上他了?还是……今晚的戏文果然挑起了他的妒意?

他跪于冰凉的砖地上,心如火焚,思似转轴,唯恐什么时候一道圣旨出来,他就被扔进了宗人府大牢。他暗暗打量着进出的内官,并没有熟识可靠之人,今晚是李彦当值,周录一直没有出现。一时郑半山背着药箱出来,趁空朝他这边走了几步,却是还未开口,就被李彦催着离开了。

杨楝忍不住问道:“请教李公公,陛下传我,所为何事?”

李彦笑道:“陛下并没有传唤殿下,只是教殿下等着。这殿中多有妃嫔宫眷,咱家也不方便请您进去,只好委屈您了。”

杨楝别过头,只当没听出这阉人话中的嘲讽之意。

杨樗进去了很久,久得他又忍不住胡思乱想——难道是皇帝病得快要死了?这个念头令他一激灵,如果是那样,他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遗憾对方死太早而徐家尚未倒台?到那时等待他的命运又是什么?

想到这里他反倒清明了些,皇帝把他留在这里不许走,只怕是担心他趁危逼宫。他心中苦笑,他拿什么逼宫,何况还有徐太后虎视眈眈。

更深露重,月落乌啼。挑灯值夜的内官都换了一班,只他一人长跪不起。他直了直冻得僵冷的腰背。沉沉夜色中,巍峨的太素殿有如一头低伏不动的巨兽,双目幽暗,爪牙尖利,看似宁静庄严,却随时会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碾作齑粉。

他所跪的这片丹墀清冷而黑暗,远处几个值夜的内官皆一动不动,形如死人。方才夜宴灯火通明、衣锦烂漫,倏忽间消散无形,只如一场春梦——尤其是对于他,繁华是别人的戏,只这清冷黑暗才是他的真相。

远处湖中的蓬莱山亦幽暗无人,山脚却有一点光亮晃动。他一时以为是草中萤火,然而那一点星光持久不灭,沿着山脚缓缓移动,最后竟然停下了,再也没有走开。

大约是钟鼓司的内官提着灯笼巡夜吧,他久久地注视着远处这一点光亮。墨黑苍穹之下,烟水风露之间,唯有一灯如豆,散出浅淡而温热的光晕,直到日出时分都未曾泯灭。

第十四章 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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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之前,有个内官出来传唤他。待到皇帝的暖阁门口,却又被李彦拦下了,只道是清宁宫刚送了要紧东西,正要进献给皇帝,请徵王少待。果然见一老年宫人捧着一个漆盘闪身进了寝殿,依稀还听见“奉太后懿旨进献故物,请陛下宽心”。杨楝瞥见盘中正是一柄宫扇,心中又一凛。

这一候又不知多久,他在冷风中跪了一夜,衣摆皆被露水打湿了,此刻立在暖阁外面,也未觉得些许暖和,反倒更添腹中饥饿。昨晚原没吃什么东西,饶是他年轻熬到现在也有些发虚了。

眼见天色大亮,李彦等一干人下值,总算换了周录到前面。杨楝瞅了个空,捉住他问道:“陛下可好?”

周录点了点头:“已无大碍。”

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杨楝又问:“福王何在?”

周录道:“昨晚陛下一直不得空见他。是贤妃请了懿旨,领他回去安歇下了。”

杨楝怔了一下,原来只有他跪在外面等候,里面什么也没发生。

他一时泄了气,只想即刻逃回清馥殿去补眠。哪怕有口热茶喝也好,他淡淡地想。

周录瞧着他面色青白,眼神却有些恍惚,连忙道:“昨晚郑公公已给清馥殿递了消息。这样冷天,程宁怎的也不过来伺候——奴婢这就去给殿下寻件披风?”

杨楝默默地摇了摇头,坐回椅子里出神,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该谢一声,一抬头却发现周录已经进去了。

内官们捧着食盒鱼贯而入,杨楝估摸着皇帝要用完早膳才会料理自己,不想周录忽然跑出来:“皇上唤殿下进去。”

杨楝深吸一口气,握着拳用指甲尖儿狠狠掐了一下掌心,整了整衣裳便跨入暖阁。

皇帝斜坐于床中,黑色披风衬得他愈发苍白憔悴。杨楝连忙跪拜问安,皇帝指了指床前一只绣墩命他坐下,又问:“阿楝,你既通医术,且替叔叔看看,这场病是怎么回事?”

杨楝心下生疑。皇帝素来谨慎,只信二三位太医令的话,这回传了郑半山已属蹊跷,竟还让他来把脉,莫非是真的病重?观其面色也还好,他凝神屏息,将三根手指搭在皇帝灰白的腕上,却听皇帝低声道:“真凉。”

杨楝连忙收手,跪拜道:“臣死罪。”

皇帝一怔,苦笑道:“这有何罪?倒是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手凉?”

周录连忙捧了个铜炉过来请杨楝焐着,又道:“原是奴婢们伺候不周,惊着了陛下。徵王在外面待了一宿……”

“外面?”皇帝瞪眼道,“你们愈发大胆了,连一间屋子都不收拾出来,竟叫徵王在外面待着?”

周录忙跪下磕头。

杨楝冷眼瞧皇帝做足了姿态,方道:“陛下,周公公是早上才过来的。况且龙体欠安,臣子理当守夜,并无不妥。”

皇帝似满意地点了点头,却也没有叫他再为自己把脉,只叹道:“你是个忠厚的孩子。不瞒你说,昨晚朕犯病时,腹中心里都是翻江倒海的难受。我的父皇抱病多年,不得不将国事、家事皆托付于母后。我若步其后尘……太后春秋已高,两个孩儿又都不懂事,想来想去,竟只有交给你了。”

杨楝头上轰然一响,险些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勉强笑道:“陛下正当盛年,来日方长,何出此病中伤感之语?”

他在试探自己,杨楝心想,此时决不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遂道:“陛下昨晚吃得不合适,又兼大长公主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一时伤心过度。将养些日子就会好的。”

“只望如你所言便好。”皇帝略闭了闭眼睛,忽问:“大长公主的事,你怎么看?”

杨楝愈发摸不着头脑,只得缓缓道:“大长公主年事已高,况卧病良久……”

皇帝摇了摇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见一位通传内侍守在门口,遂问何事。那内侍道各宫妃嫔都在外面候着,要进来请安。皇帝烦心道:“都叫散了吧。朕已无事,让她们各自回宫去。”

周录在一旁提醒道:“贤妃呢?”

皇帝一拧眉毛:“送回去,看起来!不许她再去太后跟前说项!”

昨晚那扇子果然有大文章,杨楝默默地想。那扇子是借洛神诗讽喻皇帝纳淑妃吗?“平阳公主亲”引汉代卫皇后的旧事,卫子夫原是平阳公主家伎,以微贱而承宠,淑妃却是公主的嫡亲孙女,这么类比又牵强又不雅,但换个角度想却也更见其刻毒阴损。

正琢磨着,却听皇帝又道:“阿楝,你小时候在先帝身边玩耍,与大长公主十分相熟吧?”

杨楝摇头道:“却是不熟,侄儿几乎未曾见过她。”

皇帝叹道:“是了。到你出生的时候,姑母已不大肯回宫。原先并不是这样,熙宁公主因生母早亡,自幼被太皇太后抱到身边抚养,与嫡出公主无二。先帝与她一起长大,手足之情最是亲厚。在我少年时,她常常回宫与兄嫂团聚,亲热如民间戚里。”

那为什么大长公主后来就不回宫了呢?杨楝等着听他说下文,却见他闭目不语,灰白的手指垂在床边微微颤抖。

过了许久,皇帝才把话说了下去:“朕自即位以来,诸般忙碌牵制,不曾在大长公主面前表半点子侄之情。她终归是朕的亲姑母……也是最后一个姑母。她的丧事,朕想要好好操办一番。”

他停了下来,等杨楝接话,杨楝只得连声称是。

皇帝遂道:“朕本想亲自过问此事,无奈身子不争气。想来想去,宗亲之中论身份,只你堪当此任。朕今日便派你主理公主丧事,你……休要令朕失望。”

领命谢恩出来,杨楝犹自一头雾水。皇帝要厚葬公主,虽是为念旧情,只怕也是为了抬举淑妃。然则为何要派他去做,这算是考验,是陷阱,还是兼而有之呢?太后会如何看待此事?事已至此,他要怎样做,才能全身而退呢?

暖阁外间空无一人,此时户牖紧闭,紫色香烟在帘幕间踯躅不散。他四周打量一回,一眼看见早间太后送来的那柄七宝宫扇,正静静躺在条案上,仿佛一个沉睡多年的秘密。

值殿的几位内侍面朝外站着,无人召唤不敢转过身来。他一横心,伸手拿过了七宝宫扇。

扇面上画着一位十四五余的宫装少女,明眸皓齿,雏发未燥,看去确乎有些像淑妃,旁边的题诗正是那首“平阳公主亲”。杨楝有些糊涂了,这一诗一画虽然笔力稍稚嫩,却都像是出自皇帝本人之手。

桑皮纸和牙柄泛出淡淡鹅黄,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想来是皇帝的旧物。昨晚的宫扇虽远观相似,却也能瞧出是新仿的。他渐渐猜出了他们的计策,不觉微笑起来,正要放回去,忽然发现宫扇背面还有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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