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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恋]江山不夜 (沈璎璎)



他望着窗外沉沉黑夜一径出神,似乎对她的“猫儿经”毫无反应。她遂停了下来,又问:“殿下怎么想起问我母亲?”

他似惊醒般转过头,道:“没什么。今天去谢驸马府,就想起岳父岳母来了,故而问问。”

忠靖王徐功业才是你的岳父,她心道。

他揉了揉额角,道:“我要写几个字。你去添一炉香,再研些墨来。”

她在抽屉中找了一回,只翻出了自己绣的那只香囊,里面倒出一把樱桃核儿大小的淡褐色香丸,正是冷香沁人的松窗龙脑。她心中一阵莫名尴尬,转头想要问他,他却不知去了哪里。

杨楝只是怕她再说起琴灵宪来,故躲了出去,却见几位管事内官守在廊下还等着向他回话。他才想起回来半日只顾着和琴太微盘桓,快把正事儿都忘了,遂唤他们过来说了几句话,吩咐合府都换素色冠服,禁宴饮嬉戏,一切随着宫里的规矩来。又问起林绢绢在后院可好,这几日他都在外面忙碌,一定看紧了她不可有半点差错。

待管事们退下,他唤了一个心腹内侍过来,去田知惠那里跑一趟,看看郑半山有什么消息可传回来。一时又有坤宁宫的老年女官过来,并未带着青词的题目,只探问徵王是否平安。杨楝猜测皇后或者略有歉意,心中忽然起了个新主意,遂向女官说想请皇后出面荐一位熟知风水堪舆的道长,女官连声应着去了。

诸事应付过,又有司巾栉的宫人上前称兰汤俱备。他熬了一夜一天,又冷又累,半躺在浴桶中泡了一会儿,才觉得那些板结一处的筋骨血肉慢慢化开,精神也渐渐松懈下来。神思兜兜转转,一忽儿又想起今日发现的太子诗作,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念来念去,不由得倦意上涌,竟枕着浴巾睡着。服侍的宫人不敢唤醒他,只将桶中的热水添了又添,如此直到掌灯时分才醒转。

浴罢重回内室,却见琴太微也伏在书桌上睡了过去。想来她亦是熬了许久,此刻倒睡得安宁妥帖,面如海棠初绽。杨楝瞧了一会儿,索性将她抱到自己床上,裹好锦被,放下帐子。

砚中墨色稍淡,灯下白纸如雪。他凝神回忆一番,将七宝扇背面题诗的全文默写下来:洛浦有宓妃,飘飖雪争飞。轻云拂素月,聊可见清辉。

解珮欲西去,含情讵相违。香尘动罗袜,绿水不沾衣。

陈王徒作赋,神女岂同归。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

写毕细看一回,又将皇帝的诗录在另一张纸上:谁家洛浦神,十四五来人。媚发轻垂额,香衫软着身。

摘莲红袖湿,窥渌翠蛾频。飞鹊徒来往,平阳公主亲。

如此看来,必是当年庆王杨治思慕表妹,在宝扇上作画题诗以传情。太子瞧见后不以为然,遂另题一诗婉转劝谕之。后来姻缘不成,这不雅之物就被太后收起,不教流传在外。

“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两诗对比,太子的诗作辞藻清新,立意雅正。皇帝那几句虽然情致旖旎,却失之轻佻。当年的庆王杨治不像他的兄长庄敬太子那般勤勉严正,他自小好艺文,工辞赋,擅丹青,喜声伎,一向风流闲散,直到庄敬太子去世,他才被徐太后匆匆召回,努力扮演起了自储君而皇帝的角色。

呵……不一定是这样,不知当年是太后拆散姻缘,要他另娶徐仙鸾以解围,还是他主动舍谢大小姐而求娶徐家女……谁娶了忠靖王嫡女,谁就得了徐家的鼎力支持。从前他认为,崔树正一案是太子与徐氏之间斗争的起点。原来,伏线却还在几年前太子和庆王议婚之际。

杨楝心底泛起一层冷笑,浅淡如宝鼎中徐徐升起的缕缕青烟。松窗龙脑香冷淡如冰雪,沉郁如松涛,空廓如星海,可以令血仇深毒化为清凉碧玉,令纷纭杂思合为涓涓清流,令痛悔自责变作苦口良药,若无此香长伴,何以销得这年复一年的沉沉黑夜、耿耿孤灯呢?

墨痕渐干,他将两张诗笺折起夹在书中藏好,另铺一纸,将公主丧仪相关的条陈一件件记下,以备明日之用。那些礼部的文官只怕个个都是谢凤阁,需防着被他们隐瞒算计了去。

正写得入神,忽然听见一阵号啕大哭。他搁笔走入帐中察看,却见琴太微满面泪水,眼睛闭得紧紧的,显是被梦魇住了。他急忙将她摇醒。

她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骤然止住了哭声。

杨楝问:“梦见什么了?”

她摇头不语,想必是梦见亡人心中伤感。他将她抱起细看,只见她双颊赤红,碎发湿漉漉粘在额前脸上,探入衣裳里摸了摸,胸前背后全是冰凉的汗水,只得将湿透的中衣和主腰一件一件解开褪下,仅用被子裹了。摸了摸脉,觉得还是受寒,又想起房中存有一些应急丸药,遂拉开槅扇,叫人送温水过来。

这一晚却是程宁亲自在外面值夜,见他手中抓着一团濡湿的女子亵衣,脸色骤变,压低声道:“殿下,这还在丧期哪……”

杨楝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不觉恼道:“我知道!”

就着他手中杯水吃过药,琴太微缩回被中,瞪着他忽又流下眼泪。泪珠极细,还未落到枕上就化开了,仿佛她的脸只是一片菲薄茧纸,泪水承不住,簌地渗了进去。他的心不知怎么就绞了一下,竟想倘若她从此一病不起,那可如何是好。

“好生养病,出殡的时候我会想法子带你出去,给你外祖母磕个头。”他说,“要是到那天你躺着起不了床,可不能怪我不帮你了。”

“嗯。”她连连点头,忽从被中探出手捉住了他的袖管,将脸埋在里面,似乎哭得更响了。他不敢起身离去,又说不出一句像样的安慰来,只得在她身边守着。终于等她到哭声渐消,才用袖子替她抹了抹哭花的脸。

他凝神看着她,忽问:“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

“昨晚不是去了后山?”

“太黑了,看不见。”她伏在他怀中叹道,“用千里镜对了很久,也没有看到你,我还以为……”

他想说几句令她宽心的话,又说不出来。窗外传来两声更鼓,长宵初起,起身将灯烛吹灭,室中霎时漆黑。他却似于沉沉雾霭漠漠水天之间,又看见了一点孤灯,照见世间万籁俱寂。她再度睡着了,他在她身边躺下,扯过一角被子盖着,不知不觉亦进入梦中。

次日徵王杨楝穿上朝服去了礼部。自礼部尚书以下诸位官员俱有表态,有人只推“皇帝既有此意那么便厚葬好了”,有人说“国有祖制不可轻废应量力而为”。杨楝听他们东拉西扯说了一个多时辰,才摸清楚情形,其实礼部官员无论是向着徐党的,还是身居清流的,似乎都不太赞成厚葬熙宁大长公主。他心中有了计较,就让他们取出实录,查阅开国以来诸位庶出大长公主丧葬仪注详加对比,选出其中丧仪最为隆重的,稍行减损一二,商量至黄昏时方拟出了一套中规中矩的仪注,大致算了算开销,亦不至于让户部太过为难,遂令有司连夜拟本,备呈御览。

礼部诸员虽暂无话说,然而皇帝既开了金口,却不能不给他面子,是以杨楝总要想个三全之策。既要让御史们无处指摘,又要全了皇帝的一线心愿,还保住自己不遭非难。丧礼的仪注拟好先送到清馥殿过目,杨楝看看差不多,故意又挑了几处小毛病打回去。等奏疏被另修饰过一回送入宫,又在司礼监打个转才送到御前时,杨楝已经领着一个白胡子道士在皇帝的病榻前回话了。

“如此说来,翠微山的阴宅竟是不能用了?”皇帝却有些吃惊。

老道士道:“陛下请恕贫道直言,大长公主的阴宅本来就选址不佳,如今地基被泉水冲坏并不是意外。”

皇帝沉默良久,才问:“姑母病了一年多,谢家都在干什么!”

杨楝只得道:“陛下,如今只有将大长公主的灵柩暂时停放在永宁寺,另择吉壤重修陵寝。”

“也只得如此。”皇帝叹息着,却又笑道,“难为你如此心细,居然又遣人去看过阴宅。不是提前发现了这事情,将来下葬可就麻烦了。”

杨楝心中冷笑着,却顺着他的话道:“皇命在上,臣岂敢不尽心。”

杨楝又问:“臣还有一言,大长公主的阴宅原在翠微山,既然要移址,不知是否可以葬入天寿山皇陵?”

皇帝眼睛一亮,显然这主意甚是合意,嘴上却说:“这是谢家请你说话来的吗?”

杨楝惶恐道:“臣只想着大长公主年望既高,又与先帝情分深厚。然庶出公主陪葬皇陵,虽不逾制,亦确无先例,倒是臣糊涂了。”

“姑母自幼养在孝圣皇后膝下,不能算庶出。”皇帝道,“你说得不错,翠微山风水终不及天寿山,就让姑母入皇陵陪葬吧。”

一时看过礼部递上的仪注,皇帝面上又笼上一层乌云。杨楝又叩罪道:“这是按庶长公主的规格拟定的,是臣弄错了,还教他们按嫡长公主重新拟过。”

皇帝合上奏疏半日不语,最后道:“就这样也罢。诸事办得认真些,便是朕的心意到了。”又道,“礼部那些办事办老了的官儿都扯不清楚的事,叫你来裁夺,也是为难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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