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望见月亮罩里背坐着的人影,披了中单斜倚在妆台前,似是在写什么。一听见外面动静,连忙团了纸往里面藏。杨楝手快,抢过来就瞧,却是红笔写了半个“僊”字(僊:仙的繁体),再看她手里还捏着一管小羊毫笔,笑道:“你不出去穿针乞巧,却躲在这里画符?”
琴太微原本惊得脸色发白,听见他这话里并无责备之意,方才渐渐缓过神思,一时又桃花泛面,哑了半晌终于冷冷挤出一句:“我是活该被你们取笑的。”
杨楝在她对面坐下,低声问:“是不是被她们欺负了?”
琴太微不是自怨自艾的人,虽然被太后打坏了手,从不曾在人前抱怨伤感,伤好之后写字大致无碍,只做起针线来却禁不住手抖。只是今晚林绢绢故意叫她穿针,当着一众宫人内官的面揭了她的短。若非文粲然帮着圆场,当真要难堪了。若说她心中毫不郁结,那是不可能的。
“没有谁欺负我。”她低声道。
“那你怎么早早就溜了?”
“又不早了。”琴太微随口道,“我多饮了两杯,头疼。”
杨楝知她不屑说,只得笑笑过去了。却见纸上红字色泽清透,似非寻常胭脂,又见妆台上一副白瓷杵臼,里面半盏稠稠的深红汁液,不认得是何物事。
“这是什么颜色?”他拈起瓷杵拨了一下。
“是凤仙花,捣碎了染指甲。”
“怎么染?把手指头伸进去浸一下吗?”
“亏你想得出……”琴太微扑哧笑了,却左手拾起原先那管小羊毫,在花汁里蘸了蘸,“是用一种小刷子。我一时找不到,只好用毛笔了。我们南省的习俗,七夕用凤仙花汁涂染红指甲,若能一直养到年尾,来年便能平安顺遂。去年的红指甲就没能留住,在浣衣局洗了几天衣裳,颜色全洗掉了。”
右手五枚指甲已经涂作圆圆的一串珊瑚珠,左手却还空着没画,他从她手中拿过画笔,道:“我来试试。”
他握定她的左手的五根指头,将毛笔蘸饱了花汁,一笔一笔地描画,如工笔画般细致小心。她一时怔住了,只觉时间忽然被笔锋牵住,变得无比缓慢。他一心沉溺于为美人勾画妆容的乐趣之中,唇间笑意全无一丝杂念,鼻息平静而轻柔。鸾镜中折现灯影曈曈,柔光笼住了小小的一方妆台,将他的额角与长眉皆映得分外清明。她一向知道他生得极好,只是那样好的容颜从来自成一统,就如同画里的古人、云间的白鹤或空中的圆月一般高邈离尘,与旁人扯不上半分关系。以至于此时此刻,他的脸距她不过半尺,眉眼低垂,气息相近,她竟至于惶然不解起来。
他忽然抬起眼睛,正与她四目相撞。琴太微吓得一缩手,最后一笔画到了他手心里。他却也呆住了,半天才放下笔擦手,一时皆默然无语。
“殿下这时候来做什么?”琴太微忽然道。
杨楝听她这样问,反不知该怎么说,只好笑道:“我多饮了两杯,头疼。想找你讨碗茶吃。”
琴太微觉得他又在嘲笑自己,嘟着嘴起身去拿茶筒茶杯,指甲上还沾着花汁,只得翘着十个指头去寻谆谆。侍儿们见王爷进了内室,哪敢打扰,早就躲出去了。杨楝拖了她坐下,笑道:“我自己来。”
茶叶普通,全赖莲花一点似有若无的幽香。琴太微幼时在笔记中读到一位前朝画家制莲花茶,于日出之前将茶叶藏入将开未开的白莲花花蕊之间,一夕之后连花摘下,将茶叶倾出焙干而得莲花茶。西湖夏日莲花最多,琴宅后园亦圈入一片僻静莲塘,她便兴兴头头地如法炮制起来。制茶是假,借这个名目坐船游湖是真,琴灵宪乐得有茶喝,也不戳破女儿这点小把戏。事隔数年,今见太液池亦有莲花盛开,与西湖参差可比,她便借了小船下湖,又做了一回莲花茶。杨楝尝过赞不绝口,又说荷香遇热亦散,不妨用井中新汲的凉水浸开。一试果然更好,因又知道他是贪凉怕热的。
凉水浸茶颇费些辰光。琴太微歪在椅子里懒懒道:“上次做的就剩了这么些。待要再弄一些,今年的莲花又要开尽了,何况这茶存不长久,左右不过一个月香味就散尽了,如今吃得一盏是一盏吧。”
说者无心,杨楝心中却隐隐起了些流水落花怅然之意。推窗望去,莲叶亭亭如盖,其中零散点缀着几朵半垂的红白荷花,比六月里接天映日的情景已是寥落许多。他忽然道:“此间虽有荷香,眼界却不开阔。我带你去楼上看看。”
虚白室的后院连着一带粉墙青瓦的苏样长廊,延到水中连着一座四角攒尖棋亭,忽又转回岸边竹林,依山势徐徐上攀,一直连到天籁阁的后披檐下。他们提了一盏角灯,只叫了一个小内官在后面远远跟着,沿着爬山廊拾级而上。此时月落西天,却有零散星光从树杪间漏下,照见衣摆飘飘浮浮。暗中走了一会儿,眼里反而清明,渐渐地山石草木都看得清楚了。
西苑一带原是前朝禁城之所在,主要宫殿多集于蓬莱山上。多少雕梁画栋、华宫广厦,改朝换代之后尽皆废弃了,国朝风习尚俭,诸帝亦不大经营此山。琴太微在皇史宬翻看地图,记得山中原有一处极恢宏的广寒宫,宫室鳞次栉比,峨峨森严;又听年长宫人说,那山中最高处,还有一座梳妆台,是前朝一位冤死的皇后揽镜簪花之处。曾有个看守宫室的小内官夤夜起身,听见梳妆台上有清亮的琵琶声。此时夜色深沉,登高望去,莽莽林木之间,似隐隐能看见那传说中废宫的十字脊歇山顶,正中还有一座残塔,塔身倒了半截,剩下一个黑黝黝的刹座,如有人抱膝蹲在殿顶上。琴太微不禁驻足看了片刻。
“我告诉你,”杨楝轻声道,“沿着这条路上来,绕过天籁阁,有一条小径直通广寒殿的平台。你要是不怕,可以白天上来逛逛,那间大殿没有上锁,里面颇有些好玩的东西。记着多叫几个内官跟着,别只带着谆谆一个小丫头。”
琴太微面上发红,只庆幸天黑他瞧不见。她闲来无事,早就自己偷着上来过,却是走到天籁阁找不到路了。
杨楝命小内官开了天籁阁,一时烛光铺地。阁楼不大,里面不过一案,一椅,一榻外加一壁图书而已,收拾得极为精洁。琴太微一眼瞥见长案上放着一株光华灿烂的珊瑚树,顿时凑了过去:“从前父亲也有一个,是一位番僧送的。”
杨楝心中掠过一阵阴霾。他不欲再提琴灵宪,便拉着琴太微径直走到外面的月台上。
入秋后的中夜透彻清凉。湖风挟着淡淡荷香与水湿气,令人神思清远。莲花散落于暗森森的半湖莲叶之间,如水中浮出一缕缕游魂,随着黝黑的湖水起伏不定。白玉阑干的丝丝凉意,透过菲薄的纱衫缓缓浸入肌骨深处。
琴太微忽然道:“自入帝京以来,从未见过这么清亮的天河。”
杨楝顺着她的话抬头看去,果然碧空如水,迢迢银汉横过天穹,云涛翻卷溅起漫天星子,河中琼英碎玉光华盛极,隐约可闻千帆摇曳之声,一时看得人都痴了。
两人默默望了一回,杨楝忽问道:“总听你们说牛郎织女。这么多星星,究竟是哪两个呢?”
“殿下不认得吗?”琴太微吃惊道。
“不认得。”
鹊桥双星是闺中女儿们话题,他自幼离母,大约真没人讲给他听过吧。她观望了一回,将河鼓、须女一一指点给他看,顺便又指了一回牛宿女宿诸星。
“你认得天上星宿?”
“爹爹从前跟着一个钦天监博士研习天文星象,我跟着他们看过星图。”
杨楝颇好奇地问:“那你可会占星?”
“这个却是不会。他们没有提过占星术。”
“既不占星,弄这个做什么?”
“爹爹说,海上行船,不辨东南西北,要靠天上经星的方位来确定航向,有时也要靠观星来预测风向和天气。长年行走海上商路的那些老船工,个个通晓天文,有许多经验可以借鉴。只是他们西洋通行的星图与我国不同,经星纬宿的划分皆不一样。爹爹是想把将两者对照起来研习,将西洋星图里新提到的一些经星补充进来。”
“是这样。”杨楝点了点头,意味复杂地说,“令尊为了水师真是殚精竭虑。”
一时间她的话都到了嘴边,却仍旧咽了回去,只道:“我听说,无风之夜,乘木兰巨舟出海,水中天上星辉相映,如身处天河之中,情境更为壮丽。”
少年时偷读易安居士词,见“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而神往不已,苦求着父亲带她去大船上看看,可是父亲总说要等海上太平了才行,所以这个心愿从来没有实现过。她望了望杨楝,只见他的侧脸一半明如白玉,一半隐没于黑暗中,网巾圈上的猫睛石在星光里一闪一闪,秘而不语。
杨楝忽道:“你既认得星宿,一定念过《步天歌》,背来我听听?”
琴太微颦眉道:“那个也忒长了。”
杨楝扯着她的袖子道:“那就先拣要紧的念给我听听。艺文志上说,这《步天歌》里包含了天上所有星辰共一千四百多,每枚星子都有官职,与人间的格局一一对应。是怎么对应法儿,我好奇得紧。你就念给我听听吧。”
相似小说推荐
-
谭大娘子 (李李谭雅) 2014.6.30完结这就是一个封建社会文官家里的小娘子阴错阳差地嫁给了一个流氓的故事。...
-
红颜劫:爷本红妆 (苡沫儿) 小说阅读网VIP2014.7.5完结前世鬼族传人,今生名门废物,我欲为良善,你逼我入魔,你毁我天堂,爷还你地狱! 完颜慕凡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