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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恋]江山不夜 (沈璎璎)



她的父亲不曾纳妾。舅父谢凤阁倒有两个偏房,俱无所出,长年关在后院里吃斋礼佛。她远远地见过几回,只觉那两个姨娘都枯槁如活死人一般,看着比舅母还要老上十岁……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林绢绢说:“我描的这花样子姐姐可还满意?”

文粲然的袖子被林绢绢捉在手中,似在参详着什么。琴太微定睛细看,才发现文粲然那件香色云纱宫袍上绣着云肩通袖襕,璎珞攒珠八宝团凤纹极为繁复精巧,却是用蜜色丝线绣出,灯下隐隐绰绰,须得细看才见其妙处。她心中不觉暗暗赞叹。

“文姐姐的针线是极好的,绣的飞鱼活脱脱能从衣襟上跳起来,可比那针工局的流水活计好上百倍。如今殿下的衣衫鞋袜都是她亲手打理。”林绢绢一边解释,一边撺掇,“我平日里央求她替我绣个香囊,总推没工夫——你何不向她要个见面礼?”

替人索礼就有些不像样了,琴太微正不知如何回应,却听文粲然轻声道:“我本就有这个心,却不知琴娘子喜欢什么花样,不妨去我那里照着本子选一选?”

琴太微忙谢过,又听文粲然说:“女红乃是闺阁本分,不足夸耀。是林妹妹的画样出色,才成全了我的绣品。”

林绢绢听得桃腮泛红,轻轻敲了文粲然一下。她生在画师之家,自己也是个丹青妙手。只是徵王对这个没兴趣,她平日里亦不好过于摆弄,这点画技多半却是替文粲然效劳了。听见文粲然这话,琴太微心里似又清明了一些,不禁瞪着那张粉光脂艳的鹅蛋脸儿,越看越觉得有七八分像,心中冒出一股森森凉意……

林绢绢留意到她盯着自己出神,不知其故,遂莞尔一笑:“咱们两个且别互相抬举了,羞也不羞?当着这么一个龙女似的妹妹——”

她牵起琴太微的手上下打量着,不知为何眼色忽然一黯,旋即依旧笑道:“——只把我们几个都比成烂泥朽木了。难怪殿下一时一刻都放不下。”

琴太微再听不得这种话的,忍不住别过头去看文粲然。那一位却低头剥着龙眼,恍若未闻。

“竟这么害羞吗?”林绢绢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继续打趣道,“昨晚我求殿下开恩,让我们和你聚一聚,他还千推万阻的不情愿。难道怕我们吃了你吗?从没见他这样护食过。”

琴太微忍不住问道:“那他后来为什么又肯了?”

“呵呵。”林绢绢用团扇半遮粉面,偏是不肯回答,两只璎珞流苏坠子在耳边金晃晃地打着秋千。

姐姐取笑我,姐姐最坏了——琴太微无端端想起从前,她多少次跺着脚咬着牙对沈端居大声抱怨,捂着耳朵不肯听谢迁的名字。可是,这个人不是那个人,这个地方不是自己家里,流年偷换,连她自己都不是从前的那一个,这样娇嗔的话怎可能还说得出口。

文粲然推过来两只斗彩小碗,碗中冰块上顶着一小簇晶莹的龙眼肉。林绢绢并不与她客气,琴太微却只好又起来拜谢。

“文姐姐的镯子是新打的花样吗?可否让我瞧瞧。”林绢绢忽然道。

“旧镯子罢了。”文粲然将一只嵌松石錾莲花纹银镯递了过去,颇觉怪异。

林绢绢随口称赞了几句,又索琴太微的镯子看。琴太微嫌金钏沉重不堪佩戴,只在右腕上套了一根端午打的红丝带子,少不得褪了下来递给她瞧。林绢绢两根指头掂起那根带子,高高地举到文粲然面前,勾着嘴角笑道:“这可是了不得的好东西。”

丝带上穿着一枚珍珠,足有鸽蛋大小,浑圆剔透,英华内蕴,夜色下如手中一捧小小的圆月,确是罕见的宝物。林绢绢忽道:“拿我头上这支七宝镶十二层的楼阁挑心,跟你换这珠子,好不好?”虽是依然在谑笑,眼神却有些尖锐了。

琴太微再怎么愚钝,这时也明白了。前几天郑半山上岛,携来一兜上好珍珠。杨楝因见她在跟前,挑了一个最大最圆的给她玩,她顺手就穿在了腕带上。林绢绢如此不满,莫非她的珠子不如这个大?

“簪子贵重,想必是夫人的心爱之物。妾不敢掠美。”她微笑道。

“原来你这么小气。”林绢绢嗤笑着,手指一松,珍珠落在了文粲然的袖子上。

文粲然连忙接住,转身替琴太微系上,只道:“珍珠质软,禁不得磕碰摩擦,不好这么戴的……况且你皮肤白,这珠子反倒不显了,不若打个络子挂在项圈上吧?”

“那样好看吗?”琴太微奇道。

“好看的,”文粲然顿了顿,似偷看了林绢绢一眼,又道,“我那里正有现成的,待会儿取一个给你。”

林绢绢亦没有再说什么,只用小银勺子碾着冰碗里的果子,一勺一勺往嘴里送。旁边一个贴身宫人却颇有些焦急,低声道:“娘娘,不好吃冷的……”

这话却被文粲然听见了,猜想她大约身上不畅快,遂笑道:“是我疏忽了,你们还不快撤了去。”

琴太微原本就没有动勺子,听见这话,立刻默默地放下了冰碗。

“不妨事!”林绢绢忽笑道,“冻不死我的!”

竟把半盏冰镇的龙眼肉尽数吃了。冰碗虽冻不死她,场面却着实冷了下来。文粲然想起昨晚杨楝是去她那里的,心中有些狐疑,然也不能问什么,便起身看了看天,道:“月落了。”

其时已近中夜,夜色深沉如水,蝉声都寂静了下来。湖上瑟瑟水光,楼中几行宫灯,草中星点流萤,皆不敌漫天琼英碎玉,一痕河汉滔滔。看了一回双星,有内官捧了剔彩大盘过来,内陈一排五彩丝线,又有九尾针数枚,这是要穿针乞巧了。

林绢绢拈了一枚针在手中打量着,忽展颜一笑,笑容颇为促狭,却是问琴太微:“你来不来?”

戴学士一味热情,硬是将杨楝留过了晚饭才送出家门。彼时天色已晚,杨楝趁着暮色悄悄回宫,一路上琢磨着这一天的收获,虽然还未问出什么,但戴纶已经承诺在离京之前将他所记得的万安末年旧事一一梳理写下。而那两位传教士的言论,亦令他心中萌起了一些不太清晰的冀望。

所以,当他回到寝殿更衣梳洗之后,竟颇有兴致地绕到云水榭的岸边瞄了瞄。阁中两位美人正在把酒闲谈,另一人倒不在其中,他正要抬脚离开,倒被林绢绢一眼看见了,笑吟吟地赶上前来,生拉到了水阁里坐着。

杨楝绝少肯陪姬妾们玩乐,是以两位夫人都有些喜出望外,一个立刻拣了缠丝玛瑙小酒盅儿,斟了甜酒递到唇边,一个却忙着说殿下不善饮,吃些果子罢了,一个又说不妨事,殿下若肯饮了,我便说一件好事给殿下听听。杨楝见她们如此,倒也不好十分摆架子,遂接了酒,一边又命人将戴夫人送的莲子糕端过来,请两位夫人分食。

“这不像寻常市买的莲子糕。”林绢绢拈了一块糕,“这般精致花样,都叫人舍不得吃呢——殿下哪里寻来的?”

杨楝听她追问心中就有些不悦,面上却笑道:“画院寻来的。”

林绢绢嗔道:“我好意奉承,倒被殿下打趣了。难道画院人家是该给人打花样的吗?”

杨楝没接她的话,转问文夫人味道如何,文粲然谨慎地称赞了两句。

“是吗?”杨楝怅然道,“我倒是觉得太甜了些,盖过莲子香气了。”

幼时嗜甜,有回药碗端到书堂里,他见乳母不在身边,就赖着不肯喝那酸苦的药汁。戴先生在一旁看不过去,叫人寻了几枚糖莲子来才把他摆平了,却没想到从此以后,每进书堂授课都得带着糖莲子来。直到太子听说此事,罚他在至圣先师前跪了半日,方才绝了恶习。略大一些懂事了,这事儿还被师父们当作笑话来讲,连琴灵宪都听说过。

想来戴夫人至今记得这一出,着意在糕里加了许多石蜜,却不知他早就转了性了。后来郑半山亦教导他,饮食嗜好,均需竭力克制。不咸不淡,不偏不倚,中正调和,是为养生永年之道。不过他的理解是,若是一时酸苦就要依赖极甜来敷衍,那么内心的空乏与黯淡,又能用什么去抵御呢,还不是只有忍着吧……

想到此处,一仰脖子喝掉了杯中物。文夫人忙递上一碟剥好的桂圆和荔枝,他皱着眉头尝了一口,便推身上困乏要告辞了。

文林二人站在水廊上,瞧着他飘然消失在蕉林后面,一时默默无语。文粲然忽问道:“你不是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哪有什么好事,”林绢绢淡淡道,“一出笑话罢了。”

文粲然心中狐疑,却见她满面的娇笑早已消弭无踪,眼神凉得像冰。

杨楝晃悠悠地回到清馥殿,总觉得心中有事未了,看见案上那卷新得的羊皮书才想起来,立刻叫人打了灯笼往蓬莱山去。

初秋夜里,岛上愈见清寂,深林中涌出清凉的草木芬芳。灯影照见石径,槐树的落花细如金沙。忽有松鼠从枝头落下,转瞬又踏着泥鳅脊跑掉了。迎面看见古碑体书写的牌匾,想起“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之语,心中油然生出淡淡的欢喜。

院中火烛泰半熄灭,只有卧房的窗纸上映着一圈黄晕。两个小宫人合力抬着一盆洗妆残水,叽叽喳喳地往外走,一头撞见徵王,吓得说不出话来。杨楝挥了挥手让她们走开,随手将羊皮书搁在了正厅的条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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