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新人03
杨楝言出必行。次日一早即叫人准备车驾,要领着琴太微去万寿宫见太后。琴太微起来梳洗停当,从沈夫人送来的新衣里选出一件水红提花纱对襟衫,一条玉色暗地织金襕裙。出嫁后第一次出门,须得作妇人装束,谆谆帮她拆了双鬟,将一窝儿黑压压的青丝拢在狄髻下面,略插了几件金玉头面。镜中照见两颊苍白如纸,又薄薄地施了些胭脂,自觉涂抹出几分精神了,方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杨楝正同一位内官说话,一眼扫见琴太微,忽然顿住了,良久接不上话。那内官见状,连忙退了下去。琴太微发现杨楝等着自己,便走过来作势欲拜。杨楝迎上去虚扶了一下,趁势握住了她的手,直道:“昨夜睡得可好?”
琴太微皱眉道:“不怎么好呢。”
虽有脂粉遮盖,仍能看出她眼睛下浅浅一痕黛青,目中水色亦不似平日那般清透。杨楝一想便知其故,道:“只是去请个安,怎么就紧张成这样?倘若太后问你什么,你可别连怎么回话都忘了。”
“自不敢忘。只怕说得不合太后心意,又要给殿下添麻烦了。”琴太微道。
杨楝听见“麻烦”两字,略笑了笑,道:“你别想那么多,这又不是新妇见翁姑。”
杨楝父母俱亡,故云无翁姑可言。但琴太微度其意思,大约是因为她仅为妾侍,别说离王妃还差得远,便是比林、文二位夫人都还次几等,如此身份去觐见,按礼不过是远远地磕个头,太后确也不会问什么话。想到此处,她不觉垂了头,琢磨着自己这身衣裙簪环算不算僭越。服侍她的几个宫人年纪都小,也弄不清那些烦琐的品级规矩,倘若穿错了衣裳只怕惹人非议,或者还是换回宫人装束吧……
“怎么戴了一朵白梅花?”
忽然听见杨楝发问,她忙收回神,回道:“这是表姐送的,我想着……”
话未说完,只觉头皮一痛,那支绢花竟被他生生扯了下来。扭头撞见他的眼神都冷了,她心里吃惊,把一声惊呼生生咽了下去。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季节。”
琴太微只得赔笑道:“没有别的花……”
“别再戴了。”他骤然打断她的话,“吧嗒”一声折断花枝抛在地上,沉着脸拂袖而去。
琴太微惊得说不出话来。杨楝虽然心思深沉,待她倒一向和颜悦色,这还是第一次当面翻脸——却又师出无名。她又羞又恼,立在原地忍了片刻,方缓缓回到里间,在妆镜前坐下,将挑乱的鬓发重新细细地篦过。
篦了一会儿,她忽然将金凤步摇、珠帘梳等一件一件取了下来,又摘下了一对石榴金耳环——这些和白梅一样,都是咸阳宫的赏赐。只是她妆奁半空着,除了淑妃的赐物,并无几件首饰。上次沈夫人送来的一套金玉头面分量虽沉重,样式却十分老旧,有几缕金流苏都折断了。她挑了几件样式简单不太看得出做工的,勉强戴上。她从小随着父亲长大,便不似寻常女孩儿一般留意穿戴,后来在祖母身边备受宠爱,也从来没有缺过金珠首饰。入宫后,身无一物,才知于普通女子一簪一环皆是难得的……想着想着,她望着镜中那张恹恹的脸,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忽然镜光一亮,一支浅白轻红、晶莹剔透的紫薇花递到了面前。镜中映出杨楝的清俊面容,已换回一脸恬静自如,正仔细地将紫薇花别在她的发间。蓬莱山水岸边有一带紫薇,初夏正当花时,五色斑驳璀璨,望之如云霞蒸腾。其中这种银白色带一脉醉红的紫薇花尤为别致清艳,花枝颤巍巍地垂在鬓边,愈发衬得人比花娇——恰又应了她的闺名。他既肯如此用心,琴太微不得不暂收了那些闲绪,转身回了浅浅一笑。一场小风波便轻轻遮过了。
如杨楝所料,琴太微确是白担了心,太后并不见她,只颁出一对荷包作为赏赐,又有老成女官立在廊下代为说了几句谨修妇德绵延子嗣之类的话,便让退下了。一壁厢太后唤了徵王入殿,一壁厢却有宫人过来引着琴太微,道是徐三小姐相请叙话。琴太微又听见这说辞,心中不禁一凛,忍不住朝杨楝望去。杨楝亦正回头看她,遂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那宫人亦笑道:“真是徐三小姐相请,殿下和琴娘子且放心。”
徐安沅正与针工局的女官讨论新衣的织绣花样,见琴太微过来略点了点头,教她坐着等了一会儿,方缓缓回过头来,寒暄着:“几年不见,琴妹妹长高了这许多。”
琴太微回道:“徐小姐容光正盛,风姿卓荦,令妾心折不已。”
“你们读书人家,一句客套话儿也要说得这么文绉绉的。”徐安沅掩口笑道,“你过来,我有东西送你。”
一枚碧玉指环,躺在小小锦盒里。琴太微连声谢过,心想自己身上并没有合适的物件可以回赠。又见徐三小姐神色端然自若,方悟出这算是赏赐,于是她坦然接了。一时有人捧过茶来,徐三小姐便说起这是今年新下的龙井,汤色碧绿鲜亮,可惜不曾带来虎跑的水。宫中帝后饮用之水,都是每日从京西玉泉山运来的新鲜泉水,虽不比南方的虎跑、惠泉,亦勉强可用。琴太微一句一句应着,徐三小姐便又闲闲说起少年时在杭州的旧事,七月放灯,八月赏月,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两人各怀心事,哪里敷衍得出许多话来。徐三小姐忽道:“有一年七月半赏月,我家雇了一只大龙船,沿着西湖游了整整一晚。那年赶上了无云无风,月色极好,灯火盛极,我们还邀了徵王上船同游,免得他被岸上的人群给挤坏了。可惜那年春天你已上京,不曾会得。”
第九章新人04
琴太微装作没听出她的意思,顺着话道:“八月十五京中亦有灯会,烟火繁盛不让西湖。到时徐小姐不妨一游。”
徐安沅眯了眯眼睛,忽道:“我听说大长公主身体欠安……你不回家看看吗?”
昨日沈夫人来时,只说大长公主身体安康,教她不必急着省亲。琴太微听见徐安沅这话有异,心中大惊,顾不得理会她话中隐隐的不善之意,忙声追问详情。
“你竟不知?”徐安沅盯了她一眼,淡淡道,“想是蓬莱山上太过安逸,你是乐不思蜀了。可我却听说大长公主是因你给人做了妾室而气病的。”
饶是琴太微一味小心隐忍,也撑不住被她这样当面讥讽。她骤然站起来,冷笑道:“多谢徐三小姐提醒,妾感激不尽。殿下还在外面,妾不敢耽搁,这就告退了。徐三小姐万福金安。”
徐安沅僵着脸连声叫送客。一俟琴太微出门,忽然捉过茶盏砸在金砖地上,碧绿的茶汤、雪白的瓷片泼辣地溅了一地。旁边的嬷嬷忙唤人进来收拾,又连声道:“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婢,三小姐这样尊贵身份,何必与她计较。”徐安沅并不答话,却由着腮畔两行泪水不住地滚滚坠落。嬷嬷被她吓住了,凑上前想要劝劝。徐安沅猛地推开她,一头倒在榻上的锦绣垫子里,放声大哭起来。
琴太微并没看见这情景。她在宫门口略站了一会儿,还没喘匀了气息,就瞧见杨楝出来了,不觉道:“这样快?”
“并没有什么话要说。”杨楝似故作轻松道,却又问,“徐三小姐没把你怎么样吧?”
琴太微瞧他面孔微微发白,并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她本来一心想着怎么求了他放自己回谢家省亲,看这光景也不便提了。她斟酌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说:“三小姐赏了我一个碧玉指环。想来是准备要……”却还不敢把话说完。
他紧抿的嘴唇迸出一丝冷笑,道:“你以后不必见她了。若她还来找,你只推是我不让你见人。”
琴太微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他遂解释道:“刚才我已和太后说明,拒掉了徐家的婚事。”
原先徐家和杨楝虽有婚约,却已是两边都在犹疑,不过为着徐太后的面子和徐安沅的坚持。五月那场风波之后,太后固是着恼,徐安照更是勃然大怒——杨楝于议婚之际另纳宫人,这是生生是打了自家嫡妹的脸。众人皆猜测这婚事要不成了。但徐太后还在犹豫,所以一直不曾开口说什么。而杨楝既敢自己扯破这层纸,太后一场雷霆之怒自然也就落到了他头上。
琴太微听见这消息,心中竟是说不出的轻松快意。只这点快意散得也迅速,她亦深知徵王纳妃之事关系重大,并不是简单的儿女恩怨,如此一来……
“你在想什么?”杨楝见她不接话自顾思索,遂问。
“……殿下这是为什么?”琴太微忍不住道。
瞧着她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杨楝倒被惹出了一丝兴趣,遂附在她耳边轻声笑道:“是为了你啊。”
琴太微自不相信,只是被这轻薄话闹得满面通红。过了一会儿她才渐渐悟过来,杨楝来万寿宫拒婚,还要带着她一起。明里暗里有意无意的,这是拿她做了幌子。
回清馥殿用过午饭,重又打点精神去见徐皇后。过金鳌玉带桥,自乾明门出西苑,沿着筒子河一路到玄武门下,方进入宫城。杨楝和琴太微各自下轿,步入顺贞门。穿过宫内苑时,琴太微禁不住张望一番,那几树海棠早已褪尽红衣,高树连绵如云聚,满地碧影斑驳,日色姗姗。时序迁移,季候流转,一番春色早已荡然无痕。唯有坤宁宫槅扇间飘出香烟,气息氤氲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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