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徐将军好箭法!”皇帝带头称赞,众人随声附和,金爵进酒。太后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郁。
杨楝掂了掂,心知皇帝拿出来的远远不是宫中最硬的弓,倒不知徐安沅那张小弓是什么分量。徐安沅半偏着头,仔细挑选了一朵灼灼夺目的大红芍药,转过脸来正撞上他的目光,一对乌黑的眼睛顿时弯了一下。杨楝下意识地垂目,把心思凝聚在弓弦上。他慢慢拉开弓,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他忽然觉得背后扫过一道凉凉的目光,下意识地松了一下手指。殷红如血的花朵横空飞过,却被击中了箭杆,在空中打了几个转,跌落在了地上。
皇帝叹息了一声,又扫了杨楝一眼,脸上满是失望之色。杨楝不觉愣了一下,只得道:“见笑了。”
“你长居深宫,无所事事,整日不是填词就是捣药。弓马骑射都荒废了,连我都替你可惜!”皇帝皱眉道。
此话说得极重,徐家兄妹听着亦觉尴尬不已。杨楝面色渐渐变白,不得不跪下请罪。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太后冷眼瞧着,轻轻地笑了一声:“不过是小孩子家比箭玩儿,何必当真了?倒像是阿楝输不起似的。”
皇帝听出这话分明是讽他量小,心中不是滋味:“儿子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阿楝从小受先皇和兄长的精心栽培,儿子也盼他能给宫中的弟弟们做个榜样。”
太后笑道:“阿楝还年轻着呢,就放他逍遥几年吧。要说什么做榜样的话,谁能像皇帝那样堪为天下之表率呢?”
皇帝被太后一句话堵住了嘴,几乎不得不挽起袖子下场射箭了。徐安沅一看势头不妙,连忙插道:“陛下,我实说了吧。这原是我和哥哥在家中常玩儿的把戏,早就配合得极熟练了,哪有射不中的,陛下可别怪我们兄妹作弊才好。”
太后横了她一眼,又好气又好笑,顺势将她搂在怀中:“这分明就是徇私舞弊,不罚你罚谁?你们兄妹合伙儿算计阿楝,我可不依的。还不快斟了酒去敬你楝哥哥,看他肯不肯饶你!”徐安沅又羞又嗔,众人连忙跟着一阵笑闹,总算混过去了。
“这算什么?”沈夜忽然轻轻地哼了一声。
虽然徐安照跟皇家沾亲带故,外男参加宫眷的庆筵终究是违背典制。无奈这是太后的恩宠,连皇帝也说不得。他从前面进来时,宫眷们这边楼上齐刷刷地放下了帘子,唯恐失仪。而徐三小姐虽年幼,在一众男子面前抛头露面亦有失闺阁身份。沈夜出身江南诗礼世家,对徐家这一套举止自然极看不惯。
琴太微回头看看,见周围无人,方低声道:“徐家是军功出身,当然他们都要习武啦。”
“我不是说这个。是说徐三小姐,居然管她姐夫叫哥哥。”沈夜继续数落着,“若这样都算,那你也可以管徵王叫哥哥了!”
“我姐姐又不是徵王妃……”琴太微忽然明白过来,沈夜说的不是淑妃,而是指徐安沅的祖父和太后是手足,琴太微的外祖母亦是先帝的妹妹,论起来都是三代里的表亲。不过徐三小姐可以和皇子们称兄妹,而她琴太微只是个奴婢。
她管谢迁叫过哥哥。当初因为早早定过亲,谢家又讲究门风,所以她和谢迁见面的时候并不太多,将来也再没机会了……琴太微眼前忽然朦胧起来。她定了定神,将手边的半盏剩茶端起来,一仰脖子吞了。
隔着帘子望下去,只见徐安沅果然捧了酒杯,笑盈盈地朝杨楝走过去。沈夜皱眉道:“徐家是想让旧女婿做新女婿,可这也太……”
杨楝不易察觉地倒退了半步,旁边有一个老年内官立刻上前接了酒。徐安沅见状有些不知所措,想好的说辞亦凝在嘴边讲不出了。
第六章深柳04
这时忽然听见皇帝悠悠道:“徐小姐,阿樗说他也想试试。”
得了这个台阶,徐安沅立刻转身走开。她瞧了瞧立在皇帝身边满面通红的杨樗,做出一脸愁苦状:“回皇上……可我没带兔子来啊!”
众人轰然大笑,连躲在帘子后面的妃嫔们都笑得前仰后合,一时钗环叮当,又跌碎了好些杯盏茶盘,泼了一地茶水。宫人们忍着笑赶上来收拾,楼上一通忙乱。只有贤妃一动不动,微微叹了一声。
太后止住笑,戳着徐安沅的脸道:“偏你这么小心眼儿,再拿一朵花出来都舍不得了?”
“是真没有了,怎么办呢?”瓶中的红色芍药花俱已被徐安沅摘下,再不剩一朵。众人又是一通嬉笑。便有机灵内官跑到场中,将徵王打落的那一枝花儿拾了回来,捧给徐安沅:“小姐将就一下吧。”
徐安沅无法,只得将残花缚在箭尾射了出去,横空而过——却不见杨樗的箭追上。“噔”的一声,带花的羽箭扎在了戏台柱子上,杨樗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松弦放箭。羽箭倒也不偏不倚穿透了戏台上的红花。
众人一时无声,不知道是该笑话,还是该喝彩。太后见杨樗僵在那里讷讷无言,只得出来打圆场:“你这个法子好,十拿十稳,百发百中。”又转向皇帝道,“我只道阿樗一向老实,今日竟然也会耍点小聪明了。”
“这样也算?”徐安沅低声道。瞥了一眼杨樗,见他面如猪肝,前额鼻尖全是豆大的汗水,徐安沅心中的鄙夷愈发强烈起来。
这场小小的箭术比赛令杨家子弟颜面尽失。皇帝早已没了心绪,淡淡道:“都赏了吧。”
分赏既毕,众人归位。台上金锣重开丝管齐鸣,大戏又开张了。经过刚才一番折腾,每个人都缺了点看戏的心绪。皇帝瞥见太后神游物外,便传了传了戏单子来请太后重新点戏,太后笑笑推了,却让杨樗点。杨樗什么也不明白,红着脸胡乱点了一出《断乌盆》。
徐安沅瞥见这戏码儿,愈发兴味索然,忽想起琴太微的事情来,忙对身边宫女说起:“你上东楼那边去找坤宁宫一位姓琴的宫人,请她过来与我相见。”
“慢着。”太后余光瞥了一眼皇帝,觉得他似乎面泛微笑,遂对徐安沅笑道,“这里乱哄哄的,隔日再传她吧。”
“可是——”徐安沅有些不解。
“你姑妈早就带着坤宁宫的人走了,”徐太后淡淡道,“谁叫你这时才想起。”
杨楝袖着手坐在座位上,他胸中茫然,忽然见程宁在一旁,道:“我喝了酒,有些头疼,想去后面睡一会儿。你去跟太后说一声。”程宁刚想劝一句什么,只见他已经摇摇地走开了,只得顺手抓过一个小内官跟去伺候。
清宁宫历经几代太后经营,房舍馆阁极多。花园的后面有间深柳读书堂,原是杨楝的屋子。后来他人走了,书堂并没挪作他用,依旧空着。直至去年七月回 来,徐太后并不放心他住在宫外的诸王府,还留他在深柳堂住过一阵,直到西苑的清馥殿收拾出来才搬走。去年他纳林绢绢为侧室,亦是用这屋子做了洞房。
看守房舍的内官见他醉酒找来,忙开了门,把他扶到榻上。
一沾枕头,反倒渐渐清醒,弹墨素绫帐子上的松枝纹样在眼中愈加清晰。这间屋子的陈设,自他离开后并未改变过。十二三岁时,也是这样下午,独自躲在这 个帐子里,数着帐子上的线条,在想象中把它们连起来,拼成一张一张人脸。父亲去世后他便离开东宫,两三年的时间里他不得不依附祖母,先是幽闭在坤宁宫的清 暇居中不得见人。往后叔父登基,大局已定,他又随太后迁入清宁宫,住在这深柳堂里。后来去杭州,再后来奉召回京长住西苑,一直辗转不定。童年旧物大多逸 散,这顶帐子却是所剩无几的若干物件之一。
他后悔来这里了。如果父亲还在,看见他跟徐氏一家同堂欢笑、推杯换盏,不知作何感想。这里离戏楼很远,却还能依稀听见弦歌欢笑,整个儿皇宫里有头有脸的人都聚到了这边来——除了即将临盆的淑妃。
炽烈的日光从松枝之间慢慢滑过,房中有一股不散的阴霉气息,如江南的黄梅天一样令人不耐,他从袖中抽出一条熏过的帕子覆脸上。龙脑冰凉如水的香气慢 慢涨起渐至没顶。他在水底摸索着,步履艰难,双足如陷于泥中,连呼吸也悄然失去。有银白色的鱼从耳边滑过,他伸臂捉住,银鱼落在掌心,变成一只温软滑腻的 手。他握紧着她那只手,觉得心中宁和欣喜,正欲随之前行,不料她忽然一挣,再度幻作银鱼蜿蜒着游走。
他急了,连忙推开水波又追了几步,那银鱼忽远忽近,忽明忽晦,又过了一会儿,倏忽消失了。他心中一痛,叫着:“别走。”
程宁急趋上前摇他。他猛然从床上坐起,只觉头晕目眩,胸闷如堵,原来是一场梦魇。
“这里真热,”他闷闷道,“出了一身汗,我要换衣裳。”
程宁看他满面绯红,中衣都湿透了,立刻叫跟随的小内官速回西苑取干净衣裳,又请值守的内官烧些热水来。这时候清宁宫的大小内官多在前面看戏,纵有一两个人,亦不好过于差遣。程宁挽起袖子亲手试了水,服侍杨楝除下衣衫,稍作一番清洗。
琴太微迷路了。那个带路的年长宫人一时内急,只和她说了一遍路径便匆匆拐到岔道上消失不见,等她悟过来时,早忘了对方说的是什么。她在原地站了一会 儿,忽然觉得不妥。徐三小姐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召见她,为何在花园中单独密约?以她和徐三小姐的浅淡交情似不至于有什么闺中私房话要说……总不会事关叔父家 的官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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