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青凤眸紧闭,薄唇微抿,头部与袖子都是血,滴滴答答。
老太太差点晕过去:“这,这是怎么了……快、快去请秋老大夫!轿子、错了,马车,赶紧打马车去!”
语无伦次。
这是凤萧头一次见到老太太,那个雇佣了爪牙对自己赶尽杀绝的老女人,那个用鞭子抽打小桃红、哄骗她吃烟膏的老女人,想不到却生得这般鹤发慈眉……呵,真是好讽刺。
不想看。
凤萧把沈砚青放下:“人没事。女人帮他挡了,只伤了胳膊与额头,摔晕了。”
魏五后怕地咋着舌:“那土匪窝甚至难走,亏得萧兄弟一路背着少爷回来,不然指不定迷路到什么时候!现在车队还在山洞里歇着,被石头砸伤的几个弟兄先回来包扎。邓小姐把少爷挡了,只怕伤得最重。”
老太太却没心思查看邓佩雯,只上前一步握住凤萧的手,连连感谢:“这位小哥儿受伤了,包扎了再走不迟。大雨的天,一出门就容易破伤风……来人呐,快让鸾枝拿几身少爷的衣裳过来,给恩人换换,再去厨房端碗热姜汤!”
掌心暖暖的,把他当恩人看待,就像一个慈善的祖母……这一瞬,她可知道先前对自己是如何的往死里逼迫?
看到林嬷嬷端着姜汤出来,那面相刻在骨子里一辈子都忘记不了,凤萧转身要走,不想给鸾枝惹麻烦。
“伤还没包扎呢,小心着了伤风!”老太太才端过林嬷嬷手中的碗,便被凤萧孔武的臂膀撞碎在地板上,竟也不恼,又问二奶奶怎么还不来。
那个女人却已经来了,她看到了他,不敢进来。
凤萧凝着雨中花伞下一娓呆愕的红裙,滞滞地对视了一眼,心一酸,低头迈出了门槛。
凤萧哥?!……竟然真的是他!
鸾枝蠕了蠕嘴角,她想追出去,可是一低头,却看到自己西瓜一般隆起的少腹,那里头有两个沈砚青的骨肉……才半年多,她就迅速地怀上了别人的孩子……他说过她脏。
双脚竟是灌了铅一般,再走不动一步路……魂魄都被抽空了,没有力气。原来那封信是假的,他没有成亲也没有做成老板,他果然是那个破了相的黑衣土匪……她的阿娘又一次算计了她!
为何三番五次遇见,却偏偏要等到没有退路了,才忽然发现过来谁是谁?明明上一回她都想,如果帘子外头的是他,她就义不容辞地随了他走!
命嚒?
夜雨淅淅沥沥,两厢里朦胧对望,凤萧的眼神冷冷的,尽是疏离。鸾枝想喊住他,给他解释,可是怎么就是发不出声音,也许她觉得她的解释更像是掩饰……假的要命!明明白天才刚说过从前的都是做梦。
凤萧站着院子里,雨浇得浑身湿透,却等不来女人的一句话,她连叫都不敢叫他。
不留了。
他一决定要走,她却忽然地又能控制住声线。
上一世也不知到底是谁对谁负过情,总之这一辈子就是如何也走不到一块。
注定是场孽缘,有缘无份。
鸾枝把空伞递给春画:“你追上去……这把伞,给他!”
春画不敢拿:“二奶奶,他、他就是那个下作的土匪……”
“闭嘴,谁许你这样说他?”鸾枝冷飕飕瞪了春画一眼,少见的愤怒。
春画委屈得眼眶都湿了,几步颠过去,忿忿地把伞递给凤萧:“喂,我们少奶奶给你的伞。”
凤萧却不接,宽瘦的背影在门房屋檐下微微颤栗。
鸾枝眼泪蹦出来,压抑着哭腔低吼道:“让他拿着!…拿着,你拿着它!你不拿,不许出去!”
这个执拗的女人,她终于对自己说话。这么多年了,她对他说过的话,没有一句像与那个男人一起时温柔,都是这样凶巴巴的,太干脆。
…他却爱听。
凤萧默了默,伸手接过伞,却不回头:“我只是……不想让你守寡!”
所以才没杀他。
鸾枝帕子揪紧,一字一顿:“这就是命!…命,改不了的……你就当,小桃红她死了吧。她不配!”
……凤萧步子一滞,抬头看了看天,用力眨着眼睛:“好。以后你好好照顾自己。”
过好了,我不来;过不好了,你若肯,我还在。
扔下伞。背影绝决,三步两步,头也不回,一转眼就消失不见。
鸾枝只觉心如刀绞,忽然一下上不来气,眼睛一黑,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少奶奶!春画赶紧扔下伞,几步跑过去。
……
老太太正在给沈砚青清洗着伤口,便见陈妈惊慌慌地跑进来:“老太太,完了完了,少奶奶也晕倒了。”
完什么?你他妈才完了呢!
老太太气得一巴掌煽下去:“…这个傻丫头,她这是心疼自己丈夫呢,还不快把她扶回去歇息!”
林嬷嬷忍了忍没忍住:“老太太,刚才的小伙子……像从前妓院里头那个叫凤萧的小茶壶。”
老太太半句话没说完,顿地被生生噎住。瞅着院子里那把在雨中飘摇的孤伞,蓦地又想起刚才凤萧见到林嬷嬷时候的慌张模样,不由老脸将将一黑……就说呢,从前也不见这丫头对砚青要生要死的……不行,孙子都快六个月了,不能再出甚么篓子。
便不动声色地吩咐道:“这事儿不要对别人说起……左右也快抬举身份了,以后该立的规矩也给得她立立。做了正经奶奶,那大门可就不是随便允许出得了的!养在宅子里,学着管家吧。”
“是。”林嬷嬷躬身应道。
☆、第73章藤缠树
那一场昏厥,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舒醒。
雷雨过后的阴凉天,院子里鸟鸣啾啾,有花香透过窗隙飘落在床沿。梦里头男人在对自己笑:“傻瓜,我一直都在。”湖边微风缱绻,他揽着她盈盈纤细的腰身,忽然倾下薄唇亲吻她。他的唇线精致迷人,总是带着一抹促狭的似笑非笑,小心翼翼汲-吮着她的唇-瓣,把她一点一点揉成水儿;她想要推开他对他冷漠,然而凝着他清隽面庞上的沉醉,心里却已经被他俘虏,忍不住掂起脚尖,把眼睛闭上……他的唇便含住了她的舌儿……
呀,其实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爱他。
睡梦中的鸾枝嘴角微微蠕了蠕,指头儿攀着身旁的枕头,忽然便醒了过来。
脑袋里空空静静,没有回到那镇上去,也没有再遇见谁。半靠在软枕上,日子并没有与平常有什么不同。
肚子却饿了,叫着陈妈陈妈。
“诶,在呢在呢。”话音还未落,房门就已经‘吱呀’一声被推开。陈妈手上端着一碗香浓四溢的鸡汤儿:“奶奶您醒啦。”
一边说,一边叱着脚下探头探脑的旺财狗:去去,二奶奶还没吃呢,轮得着你啃骨头?
然后便听到春画和梨香吃吃的低声笑。
原来都等在门外头呢……都怕自己又要闹。
鸾枝把碗接过来,搅着汤勺儿轻轻吹气:“二爷呢?”
陈妈盯着碗:“老太太说,这是山里头养的老母鸡,可补。”
还怕她不吃,又绝食。
鸾枝忽然想笑,便端到嘴边喝了一大勺——清润爽口,香浓开胃。忍不住,全部喝了个底朝天。
饿坏了两个宝贝儿,从前可是一天吃四顿呢……以后娘只疼你和爹。
陈妈把空碗放到桌子上。
那门里门外所有人不由齐齐吁了口气,如释重负。
梨香惴惴地挤进来,一激动就说不成话:“二、二爷还没醒呢,老太太不让人把二爷送回来,说是怕奶奶醒来后又、又打他……”
“嘘、嘘……闭嘴你个小梨香!”春画使劲拽着梨香的袖子,尴尬咧嘴笑:“呃,昨天晚上奶奶也晕了,老太太怕不方便,就、就把二爷藏在上房了…”
还是‘藏’。难为那精明小脚老太,为了自个的孙子,什么时候都不忘防她。
然而那算计的事情经历得太多,渐渐都已麻木了。日子总是要过,人不能总纠结于那么一点从前。得往前看。
鸾枝紧了紧帕子,套着绣鞋儿站起来:“谁说我要打他?…走,给我备轿子,我过去。”
陈妈只觉得二奶奶醒来后,好像变了个人,具体哪里变了又说不上,琢磨来琢磨去,好像只是口气变硬了点。嘴上却不敢议论。是个老实的婆子,连忙让脚夫去招呼轿子。
——*——*——
老太太担了一晚上不安宁,又怕那丫头知道被自己算计后,醒过来闹死闹活不肯生孩子;又怕小两口才恩爱了没几天,砚青又要被自己连累受冷落。
见林嬷嬷从竹岚院回来,便闷着烟嘴问:“那边怎样,可醒了没?”
“醒了,胃口好着呢,把一碗鸡汤喝了个底朝天。正在巷子里抬着呢,说要过来看二爷。”
如今孙子辈当家,曾孙子辈出生在即,下人们自动把那‘少’字去掉,只管沈砚青叫作二爷。
老太太顿时舒了口长气,咋着嘴道:“还是晓得事理的,没闹就好……不枉我对她那般抬举。你让人去把我那对璞玉镶花钗子拿来,一会儿来了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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