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重?”他轻声笑了笑,反问道:“这里又不是九龙殿,朕自重给谁看?”
我自然知道裴少卿是故意要与我为难。回想从前,他是何等阳光开朗的少年,不知怎的便残成了如今这模样。
要说起我与他的梁子,当真是由来已久。
犹记得十二岁那年,师父初升吏部尚书,公务日渐繁重,遂安排我入国子监学习。彼时裴少卿仍在太子之位,他自幼聪慧过人,不满五岁便能熟诵武经七书。我与他同案一年,深受了他的“照顾”。他非但借我抄作业,还在我答不上夫子的问题时偷偷给我提示,偶尔也会替我罚抄。日常数久,我俩便培养出了深厚的“患难交情”。
后来有一次,他偷偷带了些燕国进贡的葡萄酒来与我分食。我酒量不佳却很是贪杯,不一会儿的功夫便醉了。迷糊间,我只觉得身下一空,似是有人将我抱了起来。
四月的风暖意熏人,国子监内桃树缤纷,花影重重,粉色的桃花翩跹而落。我迷蒙地仰起头,却忽然被什么东西夺去了呼吸,唇上蓦地湿热一片。那气息有些熟悉,略带几分葡萄酒的甘甜醇美,却比葡萄酒更加醉人,只是一瞬的功夫便又悄然离去。
我伸手抚了抚唇,仿佛被猫爪挠了心,恼得厉害,却又不知该如何纾解,口口声声唤的都是“师父”。
那人的身子微微一僵,却是加紧臂力将我拥得更紧,我被憋得头昏脑胀,遂使劲捶打他的胸膛。结果不知怎地脚下一滑,两人一起滚到了地上扭打作一团。
正当我威猛地将那人的外袍撕下时,只听“吱呀”一声,殿门被人推开。
我看了看瞠目结舌的夫子和神情微妙的同学,复低头看了看被我骑在身下的裴少卿。此刻,他双颊绯红,神色羞恼,衣衫凌乱不堪,隐约可见美如白玉的胸膛。我浑身一个激灵,立马就清醒了,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乖乖,这事可千万不能教师父知道!
但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此事很快便不胫而走,迅速传遍朝堂上下。人人皆道姜誉的徒弟兽性大发,竟在国子监内欲意逼|奸太子殿下,平白无故地带累了师父的名声。好在师父对此反应淡淡,只是叮嘱了我几句诸如“不可胡闹”之类的话。
然而,自此以后,裴少卿却是将我视若死敌,每每见到我都是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我想,调戏天子、强扒龙袍的传闻,大约也是由此而来。
虽说我扫了他身为太子的颜面,但也不能完全怨我。裴少卿明知我酒量很差酒品更差,却偏要拿酒给我喝,出了这等事也只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话不是这么说。”我沉下脸,正色道:“皇上贵为九五之尊,受万民景仰,理应为万民表率,圣贤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皇上宜时时自省自身,怎可耽于女色而荒废朝政呢?”
他笑道:“啧啧,爱卿跟了姜誉那么多年,旁的没学会,净学了些迂腐古板的大道理。是他教徒无方,还是你朽木不可雕?”
说我可以,但不可说我师父。
我忍住心头不满,好言道:“师父受命先帝,辅佐皇上尽心尽力,是清正廉洁而非迂腐古板。微臣虽是朽木,但身为一国之相,理应上达天听、下理万民,直言劝谏乃是微臣分内之事。皇上已至弱冠之年,是时候将选后纳妃提上议程了。切不可再如这般,使后宫乌烟瘴气。家不齐则国不治,国不治则天下不平,必将贻害无穷啊!”
他替我扶好官帽,温热的指尖轻轻擦过我的脸颊,似真似假道:“既然如此,不如朕将后宫交由扶爱卿打理,如何?”
我面上一热,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皇、皇上说笑了……”
“君无戏言。”
等等,怎么不像开玩笑?
我忙道:“此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
“呃,祖宗……那个有训,后宫不得干政。微臣、微臣要替皇上打理天下,怎可再插手后宫?”我硬着头皮道:“再者说,百行孝为先。师父将我抚养长大,如今他身体抱恙,我理应侍奉左右,一尽孝道才是,还不、不想成家……”
“你是不愿成家,还是不愿跟朕成家?”裴少卿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道:“扶爱卿啊,究竟哪一句才是你的真心话?”
额间青筋一阵乱跳,我终于忍无可忍,怒道:“姓裴的,你够了!”
“对了,这才是你。”他满意地将我松开,略一抬手,侍立一旁的美人便立刻如水蛇般缠上他。虽在暖风三月,春寒却依旧袭人,那美人却穿得甚是清凉,透过薄如蝉翼的衣衫,竟能隐约瞧见玲珑有致的身形。
简直……成何体统!
他拥着美人躺回湘妃榻上,半晌,皮笑肉不笑道:“朕就是喜欢看到你张牙舞爪、气急败坏的模样。温婉端举什么的,不适合你。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朕也累了,爱卿跪安罢。”
我:“……”(╯‵□′)╯︵┻━┻!!!
半晌,我强忍住将笏板砸他脸上的冲动,叩首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2扶家有女初为相(2)
经一番闹腾之后,裴少卿还是没有上朝,只不过今日的借口变作了“心情欠佳、无心理政”。我闷闷不乐地踏上马车,怎么想怎么觉得方才我被那臭小子调戏了。
话说裴少卿平日里素来避我如蛇蝎,从不靠近我方圆一丈以内,更别提有何亲密的肢体接触。今日却平白无故说什么让我替他打理后宫,假如不是故意调戏我,便是脑子被门夹了。
若是换做以前在国子监,我决计不会任他如此这般肆意妄为,非要撕他作业、烧他书本,然后再在他衣服上画上十只八只乌龟王八!
然而今非昔比,他是君我是臣,我须得谨记师父的叮嘱……我忍!
马车行得四平八稳,一颠一颠的还挺舒服。我本想倚着软垫小睡片刻,可心中却总有记挂之事——十日之后三月十五便是师父二十八岁生辰,我纠结了很久才决定要亲手缝一件衣袍作为贺礼。
此事说易不易,说难倒也不难。师父自幼教我读书识字、琴棋书画,却独独不曾教过我刺绣女红。好在还有十天,我若是请熟练的绣娘来教我,应当来得及。
我心下正当盘算着,忽闻马声长嘶——书斋到了。
师父归隐之后,于帝都闹中取静之处开了一间兴言书斋,每日在此抚琴种花、读书品茗,倒也乐得清闲自在。
春阳煦暖,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一片斑驳重叠的光影。书斋后院,繁花缤纷,正当开得好。
师父着一袭浅蓝长袍,玉冠束发,质若初雪。他坐在花架下静静翻阅书册,娴雅之姿如芝兰玉树,似皓月当空。有风轻抚,五色缤纷的花瓣翩跹而落,肆意点缀他的肩头。
“师父。”我唤他,快步走过去。
“嫣儿回来了。”他放下书册抬头望向我,明眸温润,淡淡的笑容简直要将我的心融化了。
世人皆知,一代名相姜誉风华绝代,但凡见过他的人,无一不为他的风采所折服。而此刻,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美好却只属于我一人。
小时候我最喜欢赖在师父怀里,听他读书抚琴。只要闻到属于他的气息,我便会莫名安心。可不知从何时起,师父与我渐渐疏远。男女有别的道理我明白,我也知道女孩子长大了便不该再与师父过从甚密。然而每思及此,我这心里啊,难免空落落的,难受得很。
我想,师父总是希望看到我贤良淑德、温婉娴雅的模样,那么我就尽量保持淑女的形象,规矩地在他对面坐定,问道:“师父今日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嫣儿不用挂心。”师父掩口轻咳,脸色略显苍白。他替我斟了一杯清茶,温声道:“累吗?”
我摇头,道:“今日裴……皇上又没上朝。我以为他当真龙体抱恙,本想去御书房问安,谁知道竟看见他在御花园左搂右抱。”说完,我在心里补上一句:真是昏君!
他似乎早就料到,微笑道:“不用担心,明日他一定会上朝的。”
我不由疑惑,“师父怎么知道?”
师父端起茶杯小嘬一口,不紧不慢道:“皇上此举不过是为试探你罢了。眼下他的目的已然达成,明日自然会按时上朝。”
裴少卿是吃饱饭没事干吗?试探我做什么?我本想再问个究竟,但见师父似乎不想再多谈,遂转移话题,试探道:“师父,今日皇上还对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话?”
“皇上说,要让我替他打理、打理那个后宫……”
那端茶杯的手蓦然一滞,几滴茶水泼洒出来,落在白袍上晕开深深浅浅的一片。
我忙掏出丝帕替他擦拭,他貌似不甚在意地摆手,转头看向我,目光比先前深沉了几分,“不碍事,不碍事。”顿了顿,问道:“那,你怎么回答?”
我悻悻地收回手,偷眼将他望了一眼,垂下脑袋道:“……我说我要侍奉师父。”
师父似是怔了怔,抿唇一笑,道:“皇上可相信?”
“我说的是真心话,为何不信?皇上是这么说的……”我站起来,模仿裴少卿当时的神色语气道:“你是不愿成家,还是不愿跟朕成家?扶爱卿啊,究竟哪一句才是你的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