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言敛眉听罢,扬了扬脸,眉间神色不难揣摩出温和之意,一抹笑意勾在唇边缓,不急不慢的推开她的手,理平衣襟道:“那丫头生性懒惰,衣服都不去洗,偷偷藏着,昨日阿清从她留下的柜中翻出这些旧衣裳,现在只好劳烦你了。”他说的满不在乎,扶兮却听得满腹怒火,她真的很想给他安上眼睛,让他好好看看这里有多少件衣裳!
似是无奈喟然一叹,墨言继而道:“还有……姑娘家不要这么凶巴巴的,若是嫁不出去该如何是好?”
深敛的眼神狠狠剜了他一眼:“你最好立刻在我眼前消失,我要洗衣服,不想看见你心烦!”扶兮伸手用力的推了他一把,岂料力道过猛,竟一把将墨言那推得跌倒在地。
百无一用是书生!
“没用的东西。”扶兮在气头上,脱口便是一句,骄傲的眸子里透着薄凉。
在她的心里,男子汉大丈夫如应该顶天立地,纵然不是文武双全,也该有个男人的样子,绝对不是这般文弱的模样,空有一副长相又如何,墨言甚至简直不能算个男人,手不提,肩不能扛的,能有何担当。
有风骤然吹过,青丝翻飞。
她所有的话在墨言耳中不过是平淡的家长,无论言辞多刻薄难听,都无妨。墨言单手撑着地慢慢爬起了身,然后手掌张开,平摊在空中,一只白鸽便安稳的落在掌心,雪白的毛没有一丝杂色,纯如皑皑白雪。
他将鸽子举到扶兮面前:“你的信。”话尽此,语调平缓无异,听不出半分喜怒意味,放佛没有发生过刚才的事。
扶兮不客气的夺过鸽子,取出脚上的信,鸽子乖巧的落在扶兮的肩头,似是识得她衣衫上与自身极为相似的刺眼白。
信展开,上书:一切安好。
悬着的石头轰然的落下,心中得到了安稳,急躁不安和怒火也消了大半,弥留手中的宣纸草书,绵长的视线凝在纸上半响,隐约可见前方一袭青衫尾袍,倏尔将视线收回,抬头看见墨言含笑对着她,不忍油然而生:“刚才,对不起。”大石压心,无论什么都叫她烦躁,并非有意针对,她与他,是买卖关系,如今墨言是主,自己是仆,三年买来黎岁一命,她心底早在签下卖身契时就已经认了,只是心不安。
“没有关系,衣服洗了,再去把柴劈了,公主乃习武之人,其实这些并不能难到你。只是焦躁和担忧占据了你的全部,你眼中能容下的只有手中这封报平安的信,其它一切在你眼里都是多余,对吗。”反问的语气却听不出半点询问的意思,他揣度了她的心思,甚至自信的肯定了自己的揣度,字字不差,他温柔而平静的语气包容了一切,扶兮收了信道:“你怎么知道这是平安信?”
墨言朝着扶兮的方向招手,扶兮肩头的白鸽便飞到墨言的指尖上,像是通了人性一样。
“它叫花花,我养的鸽子我都知道它们,所以知道信是你的,至于怎么知道是报平安,这简单。”玩世不恭的笑脸又浮出,他挑挑眉道:“我信得过自己的水平。”
扶兮默然,手中的信是定心丸,哪怕见不到黎岁,有这封信也就安心了。
第七章
春末夏初
落木萧萧,风住尘香,花已尽。
九重宫的院落中已没有了大片的桃花开的烂漫妖娆,微风徐来,半边天皆是嫩粉莹白。取而代之的是一池荷花吐露出尖尖角。
忽而发觉,已过去半月。
从一开始的被虐待,到现如今的习惯被虐待,她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跨越了几个层次。
能在墨言的魔抓下存活,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时日尚好,扶兮悠闲的坐在临池的小藤椅上晒太阳,夕阳把池水浣成金色的纱,这样的好时光她想起了黎岁。
穆黎岁,左相之子,长她三岁,记得幼时与他初遇,他说他爱极了南方的小调,幽美婉转,有一股特有的灵韵,便漾了抹笑,轻轻地哼起小调,数年过去,那词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唯有曲调尚模糊在记忆里。
那样晦涩暗淡的少年时光,因为与他的相遇,并未觉得寂寞,他从府里偷跑出来,在那条田埂的小路上,牵自己的手一直走。
数十年年光景匆匆过,当年的物事皆非,但他还是他,保护她,让着她,默默的关心着她的穆黎岁。
这么想着坐着就近了黄昏,起身抚平了绣衣上的褶皱,嫣然一笑。
原来想要的是那么简单,守着他,然后一起老去。
沿着九曲回廊移步悠缓,扶兮之所以悠闲的可以不用做任何事,是因为墨言不在,诺大的九重宫唯她一人而已。
半个月的时光里,每日除了洗衣砍柴做饭暖床外再无其它,可是这些事难不倒她。
扶兮不是娇生惯养的公主,洗衣做饭样样皆通,她还做了一手好菜,至今犹记第一次做菜,墨言尝后的赞不绝口,他说:“看来你还是有点用的。”出口极损,扶兮到不放在心上,她会做菜,是跟桃夫子所学,而品尝过她手艺的,墨言却是第一人。
每日做好一个丫鬟的本职,她几乎要忘了自己是一个公主。
径直漫步到厢房门口,忘了屋内没人,习惯的抬手轻叩门,门却没锁,嘎啦一下打开,满室的惑人香气旖旎饶鼻,久久不去。
“你回来了?”
软榻上一人枕着手臂似睡非睡,青衫素衣,额前碎发凌乱的落在脸颊,还有身上浅浅的桃花香,是墨言。
他离宫三日,走时只说去寻一位故人,三日后归来却这般悄无声息。
这不像他。
扶兮站在门口没有挪动脚步,榻上的墨言听到声音,勉强的动了动身子,声色填了几分慵懒:“嗯。”
再无下文。
室中暖意微醺,扶兮终究发现了不对劲,大步上前蹲在他的面前,执起墨言垂落的手腕,指腹划过跳动的脉搏,平静无异,紧锁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忍不住问道:“你竟如此嗜睡,这三天可有发生什么事?”
墨言的手指冰凉,安稳的放在扶兮手中,没有收回,靡靡道:“你何时变得如此关心我了?”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扶兮说的很认真,眉宇微蹙,掌心抚过他的额前,触碰到那抹烈焰图腾后又收回。没有发烧,脉象平稳,看似无事的表现。
这是她第一次距离墨言这么近,可以看清他白皙的肤色上毫无瑕疵,眉色含春,靠近看了,更甚女子三分。可是扶兮却觉得不对劲,是不对劲,仔细端详那张俊秀的脸,蓦地懂了是哪的不对劲。
一向温文尔雅,嘴角含笑的墨言,脸上不再挂有那或玩世不恭,或桀骜不驯,或温柔如水的笑。
平淡的表情看不出喜怒悲欢。
这样的墨言,叫人陌生。
“无妨。”墨言不着痕迹的抽回手:“你出去玩吧,我没事。”薄唇弧线沉敛略显苍白。
徐风摇曳透窗轻拂,屋内静谧无言。
静默一瞬,屋内荡漾开衣袂摩挲声,扶兮起身踱至窗边,掩了镂篆雕木窗扇,将饶人撩眼的光亮阁在窗外,回身未动,瞳孔中焦距幽幽凝于眼前男子,启口轻扬,声线暗涩:“你晚上想吃些什么?”
榻上的人未语,修长的手指抵着额角,发丝倾泻似无力般聊赖溶在塌内,闻声薄唇轻抿循声
侧首,应声暗哑:“你自己吃,我不饿。”
扶兮无言,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门开启又复阖,屋内那人循着动静,再无声响后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
夜沉的厉害,也静的厉害,月色靡靡,光华一粼一粼的折进屋子,扶兮手握着刚从花花脚下取下信,借着烛光端详,秀眉却是越蹙越紧。
信中所书,容潋在梁国肆意招揽兵马,而楚王派往齐国的使臣迟迟不见归来,似被穆公刻意扣留。
折好信,燃于烛台。
究竟是齐梁交好,还是齐国公有意看楚的诚意就不得而知。
夫子信中书道稍安勿躁,如今之状,也只可稍安勿躁。
风敲窗栏簌栗微瓮,窗扇瑟瑟婆娑。偶有院中树木枝叶繁茂,随风若云,轻摆流影,映置雕镂木窗,剪影摇曳。
香炉中静谧袅袅,不知名的香气呛的扶兮喘不过气,胡乱熄了,疾步窗前抬手推窗,初夏的清风迎面吹来,清新肆意灌入心口,扶兮不曾想到,十七年少女的懵懂皆葬于此。
这一扇窗被推开,也推来了她的天癸之水。
方才饭后下腹偶有的不适感被骤然疼痛替换,双腿间如潮涌来。
掀开裙摆,一丝猩红自腿间泻出,染红了她的白衣似雪。秀眉紧锁,无措轻易便浮在了如花的面颊上。
从前在宫中听上了年纪的老宫女讲过,也教过若是癸水来了要如何是好,但到了真的遇到这种情况时,心底难免还有一丝恐慌,一丝畏惧,还有一丝措身无地。漆黑眼眸半阖,敛去屋内半室光亮,撑着险些跌倒的身子去柜中翻了件鹅黄的衣衫换上,又寻了火石燃了安檀熏香,烟雾渐升,徐漫窈窕,拂撩万象,尚未轻嗅细辩便抬袖将火石任抛小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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