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一路风景如画,孩子们竞相背诵起新学的诗句。
车轮在雨后的道路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不远处,一块朱红色的界碑映入眼帘,上面雕刻着行云流水的五个字:曼陀罗山庄。马车吱呀驶过,窄窄的甬道两侧,各种品种的山茶花大团盛开,在薄薄的水雾中轻轻随风摇曳,洁白如云,火红如霞,煞是惹人喜爱。二宝惊叹地看着,一头扎进爹娘的怀里,委屈地问道:“爹爹,为什么姑姑和玉茗姐姐可以住在这么漂亮的地方?我也要搬来这里!”
漱雪浅浅一笑,轻抚她的小脑袋道:“那样你就见不到爹娘和哥哥、弟弟了,你愿意吗?”
二宝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我可不要和爹爹、娘亲分开!”
祈鉴和漱雪相视一笑,宠溺地掐了掐她粉嘟嘟的小脸。
“爹爹,”二宝托着下巴,困惑地问,“玉茗姐姐总说她的爹爹是个大英雄,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物,这是真的吗?”
祈鉴忍俊不禁。这玉茗丫头乖巧懂事,几个大人聚在一起,也就常常夸奖她为多。女孩子的心思总是细腻而敏感,即使五六岁的二宝,心底里某个角落也会有着小小的攀比之心。
“是啊!玉茗的父亲真的很了不起,全天下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就算爹爹也比不上吗?”二宝不服气地撅起小嘴。
“就算是二宝的爹爹也比不上的。”祈鉴笑着低下头,揉弄着她的小脑袋,“但是玉茗姐姐的爹爹在很远的地方,而二宝的爹爹每天都可以给二宝讲好听的故事,哄着二宝睡觉,听二宝唱好听的歌儿,二宝还羡慕玉茗姐姐吗?”
二宝认真地想了想后摇摇头,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马车在一座庭院前停下了。院子依山而立,庭前种满了各色的茶花:杨妃茶、石榴茶、宝珠茶、红芙蓉、十八学士、鹤顶红……简直是一片茶花的海洋。其中最为惹眼的是一片紫色的茶花,饱满的花瓣在山间的氤氲里透出一种若隐若现的光泽。
扬州城除了这城中的“蜀中春”,曼陀山庄这若紫玉般惹眼的“钟陵风雪”亦是鼎鼎有名的。城中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每逢喜事时若能摆放出这么一簇钟陵风雪来,整个殿堂都似生出了几分灵气。因此城里城外的人都视这曼陀罗山庄的钟陵风雪为吉祥物,逢年过节便要上山来买上几盆。只可惜这钟陵风雪因为培育过程因地制宜,只有扬州城的水土能够使它熠熠生辉,一出了扬州城便活不过三日,使得临近郊县的人们都惋惜不已。
庭院中,一个七八岁的女孩亭亭玉立,身着白色衣裙,站在一片火红色的茶花中央,正在和几位远道而来的客商说话。
“一盆状元红,两盆六角大红,一盆十八学士,一盆钟陵风雪……”清脆的声音敏捷地唱着账,纤细的手指轻巧而敏捷地拨弄着算盘,“清明节再赠送你一盆玉生烟,一共是十三两七钱……”说罢,她微笑着向那位客商轻轻鞠躬,“客官慢行!”
“这个茗儿呀,长大了比你们兄妹还会做生意。”漱雪笑道。
待女孩送走了那位买主,旁边一位衣着光鲜,浑身书卷气的青年上前道:“小姑娘,在下是特意来拜访高夫人的,烦请你代为引见。”
女孩却鼻子一皱,俏皮地说:“你若是学茶花栽种,问我便可;若是想来提亲,问谁都不行。我爹爹才貌双全,举世无双,你一点希望都没有哦!”
来人笑着摇头道:“你爹爹多年未归,你怕是连他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凭什么那么确信?”
“我当然知道我爹爹的样子咯。我娘说他眉毛如剑,鼻子高挺,面颊光洁,眼若星辰……他既懂诗词歌赋,又通文治武功,最最厉害的是,他是这世界上除了我娘之外,唯一会种钟陵风雪的人呢!”
远远地,祈鉴和漱雪看着这个形若细柳面若桃花的小丫头,不禁笑了。十年的光阴,玉安不但将自己的生活料理得有声有色,还将从街边领回来的木讷小姑娘****得如此聪明灵巧,实在令人感叹。玉茗——真不辜负玉安给她起的名字,她长大后又将是一朵清新高洁而又自由的山茶花。
“舅舅,舅妈!”见到他们,唤作玉茗的小姑娘连忙放下手中松土的小犁,欢天喜地地迎了出去。她一边说笑着,一边领着他们沿着庭院里蜿蜒的小径一路向后园走去。一路瀑布飞溅,翠竹环绕,曲水回廊,景色清幽,凉亭和长廊各处的柱子上都雕刻着形形色色的诗句。穿过长长的回廊,祈鉴和漱雪来到后园的空地里——肥沃湿润的土壤,健壮肥硕的茶花,这是这位长年深居简出的高夫人培育山茶的地方。
沁人心脾的花香从四面袭来。
他们低头一看,只见地上的几个花盆里,枝头上含苞待放的茶花花苞上,一丝浅浅的蔚蓝色从雪白的花瓣中探出头来。身穿鹅黄衣裳,头束白色丝巾的玉安正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在一个花盆中埋下花种。
“娘亲!”玉茗脆生生地喊道,“舅舅家的马车已经到了!”
玉安转过头来,轻轻拭去额头的汗珠,白净的面庞露出一丝笑容。
祈鉴走下台阶,将后园中的新成果来来回回欣赏一番后道:“看来不出半月,这曼陀罗山庄的新品就要产出了!”
玉安惋惜地摇摇头道:“只可惜这‘子卿心’的外沿虽已近宝石蓝,却始终不纯正,总是去不掉心里这一片白。”
漱雪笑道:“这种开天辟地的事情,岂是一日之功?今年既然已经长出了蓝色,提纯也就指日可待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快些起程吧!”
玉安点点头,轻声吩咐一句,玉茗便飞似的去屋里取来了备好的香烛和纸钱。玉安拍拍手,回屋换了衣裳,便领着玉茗上了马车,一起向着这山下的清溪行去。
夏历三月,溪水涨满,正是曲水流觞的季节。清明这天,根据驼山一带的习俗,家家户户会扶老携幼,带着香烛纸钱在河边祭奠逝去的亲人,将载着元宝和清酒的纸船写上亲人的名字放入河中,使它顺流而下。马车停下后,玉茗和大宝提着篮子走在最前面,蹦蹦跳跳地唱着玉安月初教他们的《三月歌》:三月草芽新又绿,邻家阿妹裁新衣。山间泉水清又长,打湿阿妹花衣裳。田里麦苗青又好,耕田读书要起早。天上月儿圆又亮,莫负新春好时光……”
玉安和祈鉴、漱雪抱着二宝和小宝紧跟在身后。一行人踏着青埂,向着不远处清冽的溪流走去。溪边到处是人,纸钱像雪花一样在空中摇摇曳曳,随后落在淙淙的溪涧,和着树叶和野花一起流向远处。
玉安、祈鉴和漱雪在溪边蹲下,从篮子里取出好几份纸船、香烛和元宝。
第一份祭奠一别十年的子泫。“子泫,”玉安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我答应了你会好好地活下去,我做到了,也建起了我们的曼陀罗山庄。可是山庄里没有你的身影,却永远是那么空寂。你曾说过,你的魂魄日日夜夜都会陪在我的身边。此时此刻我的思念你也听得见吗?”
水中青荇间恍惚飘荡着十几年前那个笑容如春风般少年的脸。望着漂荡远行的纸船,玉安垂目在溪水洒下一杯杏花酒,嘴角露出一丝恬静的笑。
第二份是漱雪为蘅冰准备的。这位她从小疼着、爱着、让着的妹妹,终究沿着自己选的路走到了尽头,成了她心头永远挥之不去的遗憾。薄酒一杯,未有一言,小船在溪水里漂游,一直漂到很远的地方。
第三份,玉安帮着祈鉴一起从篮子里取出来。纸船的身上用小楷写着祈钧的名字。谁又曾想到当年曾经夺走正阳的生命,折磨过玉安和祈鉴的病症,竟是医史上无药可医的疾病?玉安和祈鉴在漱雪的照顾下已渐渐康复,可祈钧却终究无药可医。
十年光阴。皇宫中金銮宝殿上的那个人依然是一代明君,他的治下依然贤相辈出,歌舞升平。只是在深夜寂静时,他也必定依旧寂寥孤单。而皇后依旧是一位贤明的皇后,她为后宫和朝廷所作的贡献已足以和先前的刘太后媲美。而许承佑在她的****下早有了更大的出息,还因精进了指南磁针和刻漏漏壶而被擢升为正六品高品都知,俸禄可比万户县令,在严格限制内侍品级的本朝已近极致。
高高在上却冷落寂寥的宫廷是他们的命运,正如玉安、祈鉴他们的命运是这草长莺飞、悠闲自在的江南。
笙平早在多年前已经由祈鉴和玉安做主嫁给了十里地外的一个读书人,做着小生意,膝下已有一对龙凤儿女承欢。每逢年头岁接,笙平总会前来和玉安、漱雪闲话家常,亲如姐妹。
玉安将一枝茶花放在一只小小的帆船上,小船上没有姓名。在她的心里,却刻满了她牵挂的所有的人的名字。
正当她陷入沉思时,在一旁捉迷藏玩耍的玉茗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河滩上裹着泥沙的水溅了她一身。
“娘亲!娘亲!”玉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她的身边,惊喜地从身后掏出一枝茶花递到她的面前,“你看!纯净的宝石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