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喜乐震天响起。
平阳王朱济熿坐在驿馆内喝酒,他的表情苦闷,朱篱站在门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门大开着。
看了半天,他实在忍不住了,说:“三爷,你这样小心谨慎又怎样?在皇上面前还是讨不到一个好脸子。郡主大婚,他却把我们困在这驿馆里。”
“其实这样对凤歌最好,往后有马思敏护着,最起码他们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来。”朱济熿又用力吞下一口酒。
“三爷,既然你担心郡主,要不我们去看看她吧。”
朱济熿连连摇头,苦笑着说:“朱篱,还是不要过去了。没准宫里的探子正守在暗处监视我们。”
朱篱便看着静静躺在琴桌上的那把焦尾。
“要不我们把琴给郡主送过去?”
“不要,她既然已经连我送给她的琴都不要了,那就表明她是真正放下了,这于她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还是大事要紧。”
“可三爷却并没放下。”
“放得下得放下,放不下还是得放下。”
“属下担心世事难料。王爷是本着修好之心,才想着把郡主送过来,谁料想到头来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姓马的生性狡诈多疑,如此一来,对王爷的大事无所助益,又活活拆散了三爷和郡主。”朱篱言语间不觉忿然。
朱济熿的面上浮上一抹自嘲,接着他轻声说:“可惜我改变不了大哥的决定,如今只要她过得好,我就好。”
朱篱的拳头握紧,他的目光闪了又闪,沉声说:“三爷,属下这就往首辅府走一趟。”
门外大雨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凤歌垂着眼皮端坐在床上,房内燃烧的龙凤喜烛映红了整间屋子,烛光照出她满面的惆怅,已经三更了,铜鼎里的熏香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气,素锦坐在桌旁打起了盹。
作为新郎的马思敏却还没有过来,想必是在前院陪前来道贺的人喝酒,当朝首辅成亲,皇帝送了礼,文武百官纷纷前来,推杯换盏一番应酬是再所难免的,她倒不盼着马思敏何时进房。
她的脑袋里还在想着前几日朱济熿的那些话,细思量下来,她和他倒真正应了古人所说的情深缘浅的谶言了,想着她心里一阵冰凉,竟至万念俱灰。
不久,她感觉双腿有些麻木,便起身在房内走动,一边细细打量着新房内的陈设。房内的墙上挂着两幅字,只不过其中一幅是草书,另外一幅是篆书,两幅字的笔峰都遒劲有力,她站在字旁沉思。
门外终于响起了细碎的声音,凤歌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两扇虚掩着的房门,她自嘲地笑笑,仍旧回到床边坐下并罩上红盖头。
门就倏地开了,透过红盖头下端,凤歌看见了一件大红喜袍正在向自己这边走过来,少女的不安以及对新婚之夜的憧憬在她心头交织成一道有力的抨击声。
马思敏看着那燃烧的喜烛,仿佛看见了两年多以前在利州山寨的那个夜晚,那时的兰儿是多么楚楚动人,她的光采照亮了整间简陋的草屋,只是他们彼此都错过了,一旦错过,就一切都再无回头的机会;他不知道此时端坐在床上的那位少女会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嫁给自己。
他从桌上拿起挑盖头用的喜秤,他的心中怜悯着那嫁进来的少女,在他看来,即使她再怎么机敏有心机,但究其实质她只是晋王留在京城的一枚棋子,他给不了她幸福,正如他给不了兰儿快乐一样。想及此,他又缓缓放下了喜秤,沮丧地坐在椅子里,伸手拎起桌上的酒壶,往一只杯子里注满了酒,然后就无滋无味地慢慢喝着。
片刻过后,秋生惊惶失措地跑进来,喊道:“爷,大事不好了。”
凤歌听见那话,她屏住呼吸,接着便听见马思敏说道:“郡主,我今晚还要赶写奏章,还请您早早安歇吧。”
他的语气彬彬有礼。
“郡马,难道凤歌有什么地方让你如此厌恶?”
无论那个人是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当那些虚幻的憧憬在新婚丈夫的冷遇面前化作泡影,对于一个刚出嫁的少女而言是多么令人难堪的事,凤歌再次揭开盖头,忍不住出声质问道。
然后她清清楚楚地看见就在距离自己一丈远的地方,她的新婚丈夫、当朝最年轻的首辅大臣马思敏穿着鲜艳的喜服背对他站着。喜服鲜艳如玫瑰,他墨玉般的头发在烛光映照下散发着如绸缎般的光彩,他的身形高大且挺拔如松。
马思敏的视线越过新房,直看入漆黑的夜里,他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早就听说郡主德才双馨,我能娶你为妻全靠祖宗积德修来的好福气。”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这些溢美之辞?”
凤歌继续责问,丝毫没有退让半分的意思。
“郡主,事出紧急,还请你体谅。”马思敏转过身,却微微躬身,垂下眼皮说道,语调淡淡的,没有一点温度。
凤歌一见之下便怔住了——
赫然是那夜在宫中赏花会上见到的太子邻桌的那名年轻官员,他站在那里淡漠恭敬得像块冰。她已看出众人口中那个性格温和、待人亲切的年轻的首辅大人明显地抗拒接纳她,如同她在心里也装不下他一样。显然他和她一样并不愿意缔结这桩强加的姻缘。
凤歌默默地看着他那俊俏的容颜,轻声说道:“郡马,你去吧。”
马思敏继续淡淡地说:“多谢郡主,郡主,时候不早了,请安歇吧。”说罢,他退到门口,转身,推开门,匆匆走了出去,直到消失在门外他也没抬起头看一眼自己的新娘的模样。
凤歌呆呆地看着那抹红色消失在门外。她坐回床上,心思百转千回。
☆、第九章 新婚不眠夜(二)
朱篱回到驿馆和朱济熿提及此事,说:“哪有大喜之日冷落新娘的?这不是成心给王爷和三爷使脸子么?”
朱济熿连连长叹数声,静默了许久,才说:“那是人家的家事,我们插手不得。”
“三爷,你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委屈,属下却不能容忍郡主被人欺负。”朱篱拔剑便要再次冲出去。
朱济熿冷笑一声,说:“你以为你再跑过去就能得手杀了马思敏?说不定你能全身而退也是人家有意放了你。”
朱篱收剑回鞘,举拳狠狠砸在墙上。
朱济熿继续说,语气变得平淡,说:“凤歌嫁过去,就是马家的人,要打要杀也是马家的事,我们客居在金陵,无谓多生事端。”
朱篱迷惑不解,他不能明白,他的三爷在太原府时,对凤歌郡主百般呵护,生怕她受一点委屈,如今郡主真的被人欺负了,他却以一个冷酷的借口推诿过去。
朱济熿坐在琴桌边,伸出十指拨动了琴弦,琴声幽咽,他的面上虽然看来不动声色,但心湖却被掀起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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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思敏跟着秋生离开新房直奔首辅府后院,他在一间厢房前站定,兰儿死后,他便把兰儿的父亲诸葛贤安置在这里,放眼整座府里,也只有诸葛贤才能明白他对兰儿的思念。方才在喜宴上没见到诸葛贤,他猜想那生性淡泊的老人并不喜欢那样热闹的场面,但他却没料到老人竟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都不出来,想来那喜庆的场面还是刺痛了老人的心。
举手叩门,门却自动打开了,屋里一片漆黑。
一种不祥的感觉立即向他袭来,他高声喊道:“爹,爹……”
屋内没有应声,他又叫道:“爹,我是思敏。”
仍旧没有应声。
他划亮火折子点亮蜡烛,只见房内整洁,床铺并没动过,而原本放在窗前书桌上的几本书却不翼而飞。
他感到空前的惊惶,好像最宝贵的东西正被人无情地掠夺一空,他惊怒之下,提高了声音叫:“来人,快来人……”
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厮匆匆跑过来,他的衣衫里外反穿,一只脚趿着鞋,一只脚赤着。
“平时都是你负责照顾老爷子起居的么?”他说话的语气由于焦急不由加重了。
小厮讷讷地说:“是。”
“那老爷子人去哪里了?”
小厮经过他一吓,睡意全无,他看向床上,突然带着哭腔说:“人呢?怎么就没了?爷,我可是侍候老爷子睡下才回自己屋里的,好好的,怎么就……”
“你叫什么?”
“富顺。”
当下马思敏没有心思再问下去,他吩咐道:“富顺,你我分头去找老爷子。”
马思敏正要出门,突然富顺叫道:“爷,桌上有一封书信。”
马思敏急忙转身,冲到书桌前,果然有一封写着他名字的书信正端端正正地压在镇纸下方。
拆开信看罢,马思敏便无力地垂下手。诸葛贤在信上说,兰儿和马家已经缘尽,让他不要再念着旧人,也千万不要去找他。信末尾又说了诸多感激他收留的话语。他明白诸葛贤选择离开是存心断了他对兰儿的念想。
马思敏固执地相信他能够劝回诸葛贤,于是在那个风雨大作的夜里,他骑着马飞奔在金陵城的大街小巷,无情而冰冷的雨淋湿了他的发丝,淋湿了他的喜服,也淋湿了他的心,在那时,马家的前途,明成祖托付的重任以及那个独守新房的郡主都统统被他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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