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样的关注,琉璃不再惶恐。说穿了,她已经习惯。
下晌如期颂经。期中下人来请何老太爷及何苁?出去过一回,其余一切平静。
琉璃也在琢磨何苁?。按说当初他不顾一切要接琉璃入府归宗,很该贯彻到底,力保她何家子孙的身份才是,以他何府嫡长子的身份,又已官至都察院副都御史,何老太爷与余氏再不愿意,也多少会有些顾虑。至少不至于让她成为家奴。可是后来他却没有这么做。
按原来的发展,这日白日无事,夜里何苁?会来见她一面,聊几句闲话,只是如今情况又有变,比如说她搬去了更偏远的小跨院儿,他还会不会来,就很难说了。
可是不管怎样,这位生父现如今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试上一试。
日落时分散了会,开始各回各院。
琉璃使翠莹去佛前上香,转头在门廊下追上何苁?:“外祖父有弟子在川蜀,日前捎了些茶叶来,大老爷若有暇,望掌灯后来小跨院坐坐。”
何苁?一听川蜀二字,目光有些异样。当即话语里多了几分热度:“你进府两日,我也未及过问,正要去看看。??饭后我还有些事,办完了再过来。”
琉璃讨了答复,心中落了定。
??饭是三碟素菜加两样蒸糕,换了个婆子送。琉璃问:“早间那位妈妈呢?”婆子道:“方才犯了事,把二姑娘的汤药打翻了,正受罚呢。”
琉璃道:“二姑娘身子不妥当么?”
婆子抿了抿唇,压下身来:“不清楚。”
琉璃不问了。翠莹收衣裳还未进来,婆子便暂且侍候着。琉璃看她面白身细,不像庄子上来的,便道:“妈妈贵姓?”婆子拿丝绢替她拭箸,一面答:“老奴姓程,人唤英娘。”
琉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因而多吃了两碗饭。程英娘在旁不说话,做事却一丝不苟。琉璃拭唇漱口,从腰上解下一个荷包:“劳烦你了。不知你有没有孙女,这是我自己绣的,送给她玩儿罢。”
程英娘忙的摆手:“这可使不得,老奴前儿个进府时,钱管事就嘱咐过不得眼红主子们物件儿,再说老奴的孙女也是个粗使丫环的命,没得糟蹋了姑娘的金贵物件儿。”
琉璃道:“这倒有缘,我也是前儿个才进府,不是这里的主子姑娘,荷包自己做的,不值什么钱,放心拿去吧。”
程英娘这才接过。一看上面的牡丹绣得灵妙鲜活,着实可爱,材料又确实常见,才郑重地塞进怀里。收拾好了碗碟,不知琉璃还有没有别的话,一时却不敢动。
第一卷 008 不速之客
琉璃瞟见翠莹进屋来,于是起了身到一旁读经。程英娘这才拎了食篮出去。
如今琉璃的身份还未最终敲定,众人虽然不屑,到底不敢把它挑明了来刻薄,就如翠莹。程英娘才入府不久,而且一来便进了大厨房,应是有些背景,再者提起二姑娘时她并不多话,可见口风甚稳,出身应不会太差。难得的是明知琉璃身份特殊,却还能恭谨如斯,因而猜想本身亦不会是一般下人。
天色入黑,琉璃不再寻思,掌了灯在窗底下坐。这小东间儿就靠着院门,进出都有动静,她从包袱里捡了方没绣完的帕子低头绣着,一面等何苁?到来。
翠莹胳膊上搭了件衣裳,走来道:“姑娘且坐着,那日碧云姐姐让我给她改件衣服,如今改好了,我给她送去。”
她不知琉璃约了人,琉璃却从她胳膊底下的衣服里嗅出股蜜桔独有的香气。放下针线,她望着窗纱半日没做声。翠莹只当她出神未听见,待要再问,她忽然扭过头来:“姐姐这是要去正院么?”
翠莹愣了一下,点头:“正是。”
“老夫人身子如何了?”
“……听说晨起吃了两碗粥,气色也好多了。估摸着如今正由三姑娘她们陪着说话呢。”
说完半日,又见琉璃不做声,也不知能不能走。琉璃道:“既是要去正院,那便快去罢。”
翠莹走出门口,琉璃仍把一朵蔷薇绣了完,看天色差不多,才把包袱里的茶叶取出来,拿只细白瓷缸子装着。
院里住着有四名婆子两名杂使娘子,都在后园子里当差,今夜有四个人去了值夜,还有两个在廊下唠了会嗑,也都散去睡了觉。如此便好,此番何苁?赴约是个关键,自然是不宜人多搅了局的。
不知不觉又绣完了两朵小花苞,还是没见有人推院门,难免心急,再坐了会儿,便有些疑心是不是翠莹把门给锁了,放下家伙什儿,就起身出了房门。
院门建成月亮式,并没有落锁,一束灯笼的光从微开的门缝泄进来,侧面看,像极一道白玉屏障。琉璃开手扶着门板,正要开启,忽然一只手已经将门推了开来!琉璃不愿在这种情况下遇见任何人,不管来者是不是何苁?。于是借着门推开挡住身影,顺势猫进廊畔芙蓉花底。
来人一袭青衣,戴着管事巾,装扮与昨日来送绿豆糕的人一般无二。再借光一看,只见白面鹰鼻,一双细长眼,仿佛随时都在勾引人。琉璃看清这人,心中立时忍不住一声冷笑,难怪冯春儿甘愿不守妇道抛弃亲夫,只因这人居然是四房里二管事胡进。
胡进是聂氏生母这一边的表侄儿,幼时为人不知,自一年前凭聂氏的关系入了府,随在爷们身边常进常出,后街住的本府当差的年轻媳妇们,十个里倒有四五个与他牵扯不清。四爷怕闹出事,也曾想下狠心管一管,无奈他一张嘴皮子极擅言辞,那帮子媳妇儿到了四老爷跟前,竟是一味地为他说好话。四老爷无奈,只得将他调到了身边当管事。
如今显见得做了管事也不省心,四房与后院平日里八竿子挨不着边,这才几日工夫,颂着经就把冯春儿招惹上了。
冯春儿今夜当值,房间一片漆黑,所幸廊下有灯。琉璃背靠着蔷薇花丛,看他拔簪挑开窗门,塞了张纸条进去,然后将簪子插回发髻,拍拍手遁原路退走。
胡进一向色胆包天,这回不知拿的什么?
等他走了,琉璃从暗处出来,也挑开窗门,爬进去捡起落在地上的纸。
纸上上半副画了个洞口,洞口左边是个捧着明珠的人像,琉璃熟悉地形,认得这是园子东北角上的石林山洞。石林山其实只是一座石头堆起来的假山,大块石头架起来,底下便成了石洞,琉璃曾去石洞旁的石像下喂过小猫。
下半副是一只竖起三根指头的手。三根即等于三更,这个不难理解,胡进想必是约冯春儿在石洞幽会,怕她不识字,所以特地画了画表示。
琉璃想了想,把纸条放回原处,爬了出来。
从被许娘万般宠爱到受尽何府诸般折磨,琉璃早已不是窝在许娘怀里念着四书五经习着魏碑柳体不谙世事的纯真小丫头,处于世间底层所耳闻目睹感受到的一切,绝不像关在绣房里与锦绣为伍的千金闺秀们想像的那般干净。身为处子,面对这些腌?事原该难堪,但对于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已经很难有什么事可以让她能那么矫情地回避的了。
从这方面说,何府给了她太多太多,也许会使她这辈子都享用不尽。
琉璃回到房里,翻起了经书。
新月的光华轻轻洒在院里花木上,温柔得像梦一场。读到第三页,院门开了,进来一只灯笼,然后是提着灯笼的人,最后的一人,是负手而来的何苁?。
琉璃站起来,迎出门口:“给大老爷请安。”
何苁?捋须点头,进门扫视一圈,在楠木桌畔坐下。
琉璃着手泡茶。何苁?问:“是什么茶?”
琉璃道:“知道大老爷喜清淡,特地带的峨眉竹叶青。”苁?点头:“我闻着也像。”遂接过递来寻常阔口白瓷茶盏,略犹豫下,抿了抿。抬头一见她还站着,便指着对面:“没有外人,坐罢。”琉璃便挨着小圆凳的边,侧过身坐了。
何苁?轻叹:“难为你小小年纪,规矩竟学全了。”
琉璃原先也不懂这些规矩,实在是何夫人命人下了狠工夫,如此八年过来,早已如行云流水。但亦不能说破。她低首又替他斟满,细声细语道:“是娘在世时教导得好。那时她总与琉璃说,女子温婉识体,方可人,谦逊良善,方迷人,琉璃不敢忘。”
何苁?赞道:“甚是!你母亲便很温婉可人!”又叹:“当年我跟随太子出京,得遇你母亲,那是何等幸事,若非朝中出事,后来也不至于……”
苁?动了真情,抬起衣袖拭泪。琉璃垂着头,也道:“娘这辈子最牵挂的就是大老爷,一直企盼着大老爷会回去接她。后来实在是因为照顾不了琉璃,才上京来的。好在如今琉璃已经得侍老爷膝下,可以代替她日夜陪伴老爷,她也可以瞑目了。”
琉璃抬起头,脸上一脸满足。
第一卷 009 过问朝政
何苁?点点头,“如今你安心过日子就是了。”移开脸,又似若有所思。
琉璃担心翠莹回来坏事,须得尽早从何苁?处讨得定心丸,于是道:“老爷是否在为琉璃的身份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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