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檀托着昏沉的脑袋,推了推她:“放手。”口气并无恼怒,只有厌倦。
她揽得更紧,轻笑着:“来都来了,何不与本公主春风一度?”
袁檀甩开她,脑袋醉沉沉的难以站稳,被反弹的力撞击,连连退了好几步,直至后背抵到了丹漆蟠龙柱,见公主又要偎过来,他淡淡飘来一句:“你不怕得罪袁家?”
萧子情脚步顿止,好笑地扬眉:“我堂堂公主,会怕你们不成?”
袁檀勉力维持着一丝清醒:“再加上谢家呢?”
“那又如何?”萧子情脸色微微变了,却强自镇定道,“我是君,谢袁两家是臣,君还会怕臣不成?”
袁檀轻笑,为她的愚蠢:“在这乱世之中,君不君,臣不臣,臣弑君之事时有发生,公主以为没有了世家大族的支持,你们萧家的皇位能维持多久?你为了自己的私欲,要挑起皇室和世家大族之间的矛盾吗?”
萧子情被他说中了痛处,羞颜娇色褪去,绝色的容颜笼了层阴郁。
袁檀一口气说完,一股闷沉沉的痛袭来,他皱着眉,顺着柱子滑坐下来,仰脸靠着柱子,深深的吸气。
萧子情披上红绡汗衫,再扭过头来一看,便怔住了,明眸里满是眷恋。
袁檀半靠着柱子,一袭宽衣白袖飘飘洒洒,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萧子情轻轻在他身前跪下,手想摸他的脸,却被他闪开,她怅然若失,“袁郎,你可知,为了你,这世间的繁华富贵我都可以抛弃……”
“咳咳……”
凤隐被这肉麻的话惊到,一颗葡萄卡在嗓子眼,吞不下去,吐不出来,憋红了脸,止不住地咳。
萧子情突然噤声。
袁檀亦是神色一敛。
室内只闻掏心掏肺的咳嗽声。
华丽的寝殿里,纱幔如云般散来,随风飞舞,在淡淡橘色的烛火下,宛如妖魅舞动。
萧子情傻了,左右望了望,神色难掩恐慌:“来人,快来人啊!”
袁檀径自起身,缓行几步,一把掀开帐幔,咳嗽声戛然而止,地上只摆了一盏琉璃盘,盘内满是葡萄皮。
他落脚的地方离凤隐仅有咫尺之遥,沾染了女子脂粉香的雪白袍裾在她脸前摆荡,那香气很是呛人,凤隐用力憋着。
袁檀墨黑的瞳眸打了个转,视线恰好定在她的脸庞,醉蒙蒙的,眸底深处泛起轻浅的波澜。
凤隐心一跳,竟产生一种荒缪的错觉,竟以为他能看见她!
“这是谁吃的?”萧子情也跟着走了过来,兴许是因为身后尾随了一串人高马大的侍卫,她说话底气十足。
袁檀收回目光,轻飘飘地说了句:“或许有人恶事做得太多,招惹上了鬼。”
。”
他说完,瞟也不瞟她一眼,踩着木屐离去。凤隐揣了串葡萄,忙不迭跟上。本打算英雄救美一番,无奈美人太聪明,三言两语,轻描淡写间便打消了公主的念头。
尾随着袁檀出了公主府,凤隐环视四周,眼下所处之处十分空旷,十丈以内可一览而尽,她毫无隐避之处,贸贸然地现身,委实骇人。
这不是没有先例的。事情太久远了,她记不太清,隐约记得南海炎洲仙岛的琼华仙子来北海做客,那墨发飘飘,白衣翩飘的模样,煞是好看。那时她年幼无知,心生仰慕,便也扮作那模样下凡偷酒喝。
彼时更漏声声,乌云遮住了月光,她带着三分酒意,一时心痒,化出身形来。不曾想到身后竟有一人,目睹了全过程,当场吓得小便失禁,提早到冥府报到。
她又是愧疚又是心虚地溜回北海,隔天冥府的阎罗王便找到北海来,指责她“扰乱凡人命理,破坏阴司秩序,若每个神仙都像她那样出来吓人,这阴司岂不要乱成一团!”
北海龙王极为护短,心里想着女儿那副扮相容色倾城,嘴上却是又赔罪又道歉,还拿出北海的特产夜明珠贿赂阎罗王。
所幸这只是件小事,只需把那凡人的魂魄遣回阳世即可。阎罗王也没有百般刁难,抱了夜明珠就走。
从那以后她便很小心,不敢贸然现身。
跟着袁檀走了一小段路程,凤隐仍在苦苦思索。
袁檀突然顿了顿,说:“凤隐姑娘,是你吗?”
凤隐狠狠一怔。
神仙们所处的世界跟凡人的世界有很多不同,譬如这个时间,天界一日便抵得上凡界的一年。她在天界呆了大半日,这凡界怎么算也过了大半年。袁檀竟然还记得她,着实不简单。
更不简单的是他怎么能看得到她?
虽然她的修为抵不上二姐,然她毕竟是个仙,万万没有道理让一个凡人一眼识破她的隐身术。
她直觉反应,这袁檀不是凡界之人,随即又发现他虽从容自若,深幽幽的眸凝视着她所站立的方向,唇角似笑非笑,仿佛真的看到了相识的人,自在地招呼着。
但是,凤隐发现他眼神没有焦距,似乎不知将目光落在何处。显然是看不到她的,那么他是怎么知道她在附近的?
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凤隐陷在这份匪夷所思之中不能自拔。
袁檀等了半晌不见回应,掸了掸衣摆,施施然走开。
隔了会儿,只听袁檀吟诵道:“花中牡丹,酒中鹤觞。置于酒樽,待我来饮。”
凤隐仍未回神,但她对酒分外敏感,袁檀只轻轻吟了那么一句,她便抓住了关键字。
酒中鹤觞,酒中鹤觞……
鹤觞酒可是北魏名酒,难得的醇香醉人。
凤隐心里一激动,脱口喊道:“袁檀!”
袁檀闻声回过头来,身后但见瑟瑟秋风扫落叶,不见美人现芳踪。
哦!糟糕!瞧她做了什么,隐身术还未撤去,就迫不及待地叫人。袁檀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被她吓死的人?
第7章 酒中鹤觞
借着月光打量,却见袁檀容色皎然,眉间一派淡定。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人讲究风仪气度,行为举止要潇洒旷达,遇事不改常态。譬如有人死了儿子,心里很悲痛,但面对宾客时仍能面容平和,谈笑风生;又譬如打了胜仗,心里明明欣喜若狂,面上却要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真正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就叫名士风度。显而易见的,袁檀把这风度学得很好,脸上寻不出一丝惊惶。
凤隐找了个隐蔽处,摇身一变,公主府侍女的装束便兜在身上,满意地转了个圈儿,款款自阴影处走出。
袁檀神色不变,微微笑道:“许久未见,姑娘容色依旧。只是你跟着我做什么?”
凤隐早想好应答之辞,低眉顺耳道:“我是公主府的侍女,公主怕公子喝醉不识得回家的路,便派我来送公子回去。”送他回家,再顺便讨壶鹤觞酒。
他淡淡地“哦”了一声,唇角携了丝莫名的笑痕:“你是晋陵公主府的人?”
凤隐微微颔首,多说多错,她连忙打住话头:“我送公子回去吧。”
“好,我头有点晕,你扶我一把。”
凤隐扶住他,他的手探了过来,搭上她的背,并且得寸进尺地把头靠在她的肩头。
凤隐暗自隐忍着,只听袁檀漫不经心地问:“你身上有股异香,有点像是蘅芜香,又有点像安息香,恕我见识浅薄,不知是何种香料。”
“哪有……”凤隐猛然想起牡丹送的香囊,“哦,那是一种叫做萆荔的香草。”
“萆荔?”他蹙眉,缓缓道,“我闻所未闻。”
凤隐避重就轻道:“山间长的一种香草罢了,自然比不上蘅芜,安息这类名贵的香料。”
袁檀静了会儿,又说:“你这衣服的料子跟方才的触感不大一样。”他摸了一把,品评道,“有些粗糙。”
凤隐愣了一愣,袁檀方才被两个侍女搀扶着窃了好一会儿软玉温香,对衣服的质地自是熟悉。她沉吟了会儿道:“这有什么稀奇,朝廷选官还要将人分为九个品,同样是侍女,也是分等级的,我恰恰是档次比较低的。”
“听姑娘的谈吐,不像是侍婢。”袁檀的一双眸子湛湛有神。
凤隐垂头做凄然状,“我祖上本是官宦人家,不过自家父亡故后便没落了。”
袁檀倦了,便不再问,靠着她的肩昏昏欲睡。
凤隐惦念着鹤觞酒,觉得两人这样慢腾腾地走不妥,她悄悄施了催眠法,背起他,他气息略有些不稳,轻轻吹拂在她耳畔,带着淡淡的酒香。
凤隐肚子里的酒虫开始蠢蠢欲动。
凤隐带着袁檀按着记忆悄悄来到当初喝酒的那间雅室。
袁檀头一沾枕,酒意漫天铺地地袭来,压得他脑袋里昏沉沉一片,他放弃挣扎,任由自己陷入醉海里。
凤隐有个毛病,就是她想喝酒却喝不到时,心里犹如千万只蚂蚁乱爬,说不出的难受。
不得已,凤隐只好潜入他的梦中套他的口风。
袁檀的梦境里只见茫茫白雾。凤隐信步走了会儿,忽然听见细微的声浪断断续续飘入耳中。她又前行十余步方听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