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头,眼角有淡淡阴影,捧在手里的书册从头到尾一页都没翻动。
***
沧尧为了找寻夜魂草,恳请天帝让他在天庭多逗留一些时间,天帝允了。
他去沧海岛找拈花神君,丹青林里,无可避免得碰上了她,她想寻找袁檀的转世,请他帮忙。
他避之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告诉她?于是他一字一字冷静道:“三公主莫不是爱上了凡人?要知道,神仙和凡人在一起通常都是没有好结果的。而且过了奈何桥,喝了忘川水,早就没了前生记忆,他不会记得你的,三公主。”
她仍是不肯罢休,上来拦他的去路。他只得定住她的身子,硬了心继续往前走。丹青林里一片蓊郁,遮住了烈日,只落下稀疏斑驳的光线,她在他背后颤声,似是要哭:“我只远远地看他几眼也不行么?”
沧尧顿了顿,面上看不出什么,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他想,现在一切还可挽回,忘了他吧。这是最好的办法。
三千大千世界,沧尧不以为自己第二世还会碰到凤隐,她想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等他历完三世劫难,她大约就会把他忘了吧?
可是他没料到他与她的缘分这么深,不该如此的,再深的缘分到头来只会徒增惆怅罢了。
第二世的沧尧依旧没有以往的记忆,命中注定他只爱她,深入骨髓里,即使失去所有记忆,依旧记得爱她。
他娶了她,实实在在的开心,满腔柔情尽数给予她。她肚子里孕育着他的子息,那个季节天寒地冻,触目萧索枯败,唯有一缕斜阳暖暖入窗来,他给孩子取名阿暖,阿暖,不只应景更应情。
她是他唯一的温暖。
历完三世劫难,重列仙班,他在储酒的耳房里枯坐了三个日夜,参天的古树遮住了日光,阖室阴暗。
他想了很多,她给了他温暖,他却毁了她,她的生命望不到尽头,他却极有可能一朝猝死,他拿什么给她温暖?
一切开始脱离他的掌控。如果他死了,不知道她会怎样?带着阿暖过一辈子?她风华正茂不该如此。那么傻的姑娘,爱得太深不给自己留一丝退路。
也许他该让她恨。
正踌躇难决,恰逢西海有战事,天帝派他去平叛,他人虽在西海,心却悬在北海,时刻留意她的消息。
十余日匆匆晃过,这些日子他从未睡过,每逢入夜便悄悄潜入北海的玉烛殿,偷瞧一会儿她的睡颜,他修为之高放眼四海八荒也找不出几个能与他相比的,所以没人发现。
她肚子太大,睡觉根本睡不安稳,有一回被梦魇着了,嘴里喃喃唤着他的名字,又是骂他又是想他。
她临盆那日,北海龙王前来请天帝做主,红贞也来劝他。龙王控诉他的负心,是,他负了她,负了自己最爱的女子。在她挺着大肚子吃翘首期盼着他去看她,他却未能顺她的心。
沧尧闭了闭眼,也许他该赌一把,也许能找到夜魂草也未可知。他随着龙王去了北海,甫踏入玉烛殿,便听闻一阵压抑的熟悉的哭声,他心头一震,施了个术法瞬间移步到床前。
她躺在床上,汗水淌了满脸,疼痛令她早已失去神智,修长的指节泛着青白,紧紧地扣着身下的床褥。他良久发不出一丝声音来,面色惨白地握住她的手,脸颊贴靠着她汗湿的脸颊,轻声:“阿隐,我在这里,对不起……”
凤隐死死地扣着他的手,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肉里,鲜血顺着两人的指缝滑下来,他浑然不觉,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重复。泪水悄然无声地滑下来,隐没在鬓角。
直到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声打破了一切。凤隐沉沉睡去,却仍死死抓着他的手,小阿暖闭着眼睛,偎在娘亲身侧。
一家三口,多么幸福温馨。
沧尧心里泛起一丝柔软的疼痛,他深爱的女子,他的儿子,他如何能当着她的面说出不能要他们的话来。也许他真的该赌一把。
她在以为他坏他名声的情况下轻易原谅了他,他们重新和好,但沧尧心中始终有所顾忌,是以有些话并未摊开来说。正因为他没说清楚,造成凤隐的患得患失。
轩辕的婚礼上,上邪适时出现挑拨,她打翻他替她寻的美酒,眼神心如死灰:“我要退婚。”
果然还是奢望,那一瞬间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奢望,没资格给她幸福,就不应该娶她。嫁入天族的女子是不允许改嫁的,他若娶了她,一朝他死去,让她带着阿暖孤零零过一辈子么?他甚至连夜魂草也未寻到,一丝生机都没有。
他握紧了泛白的指,声音很低很低:“你想退便退吧。”不管他怎么做都会对她造成伤害,只能将伤害降到最低最小。
然后再无瓜葛。
他几乎将四海八荒翻了个底朝天寻找夜魂草,寻了几万年,终于让他寻到,可即使寻到了,也只有千万分之一的生机。这是上古秘术,从未有人成功过。他只相信几率,不相信运气。这么低的几率怕是不能活过来。
可只要有一线生机他都不放弃,他一生没有什么旁的念想,唯一的念想就是与她一起白头,即使他伤她很深很深,他不介意用一辈子的时间求得她的原谅。
而那一天终于等到,天边的烟霞层层渲染,殿宇巍峨,飞檐拂云。
沧尧缓缓走到她面前,他已许久不曾真心笑过,此刻却是真心实意的笑,即使每走一步都会牵扯到伤口,即使修为散尽与废人无异,即使她脸色并不好看,他仍是微微笑着,握着她的手,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阿隐,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2号应该是最后一更了。
☆、第96章 最后番外
凤隐一直有个遗憾,她从未见过沧尧为她吃醋的模样。即使强大如上邪这样的情敌,也没见沧尧为她醋一下。凤隐偶尔问起,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不爱上邪,所以他对我毫无威胁。”
如果连上邪也不能令他吃醋,那就没有别人了。因为她身边的桃花仅且这么一朵。
对此,凤隐一直深以为恨。
直到某年某月某日。
因着和沧尧的婚期在即,凤隐在玉烛殿整理一些旧物,无意中翻出来一截淡青色的手帕,上面绣着同色的花纹。
凤隐一时间没想起来这是什么东西,鲛人在一旁提醒道:“公主莫不是忘了,一百多年前阳华山上……公主第一个爱慕的男子呀。”
鲛人这样一说,凤隐猛然想起来了。
阳华山山巅,缥缈的山岚里,长身玉立的青年,一袭淡青色袍衫,弹指间击毙凶兽,并将她稳稳抱在怀里,正是草长莺飞时令,漫山荼靡开遍,他衣袖间有有清冽花香拂过。
人说初恋最美好,果真不假,凤隐回忆里的一景一致都充满了朦胧的美好意境。不同的是,她想起来那一幕心里已生不出半点波澜,毕竟在经历一场刻骨铭心的生死之恋后,那场单恋委实寡淡了些。
凤隐握着那方淡青色的帕子,突然笑了,沧尧若是看到了,兴许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呢。
于是隔日沧尧来北海,凤隐故意当着他的面整理旧物,佯装不经意翻出那方手帕,然后做出怔忡的模样,无限依恋地看着那方手帕。
这一系列的举动终于惹得沧尧侧目,凤隐小心翼翼地将帕子折好,抬眼不经意看到沧尧眼里的疑惑,她心里暗笑,面上却一本正经:“怎么了?”
沧尧皱眉道:“你这手帕……”
做手帕的料子讲究轻薄柔软,凤隐手里的那块明显厚重了些,而且姑娘家的帕子都是白粉黄居多,淡青色的太死气沉沉了。
“是怪怪的,不过很有纪念意义。”凤隐垂眸,抚着绣帕,一副缅怀状,“许多年前,我去阳华山上替师父寻找灵芝仙草,碰到了一只凶兽,因为这个凶兽长得和别的凶兽不太一样,我当时愣了愣,愣神的功夫,半途杀出一个青年来,他救了我,我很喜欢他,可惜我当初没看到他的面貌,只留下他半截衣袖,后来索性做成了帕子带在身上留个念想。”
沧尧沉默了好一会儿,凤隐对他的沉默感到很满意,继续感慨道:“我本来以为我早就忘了的,谁知看到这方手帕,过往一切历历在目。”
……
凤隐等了半天没见沧尧有所反应,抬头一看,沧尧不知何时移步到她身后,自她背后抱住她,她挣扎了一下,笑骂:“做什么,大白天的!”
“别动。”沧尧轻声,然后附到她耳畔笑道:“又不是饕餮,穷奇之类的凶兽,姑娘竟如此害怕?”
凤隐不可抑制地颤了一下,想回头,他却不准,她低下头,视线只看到他绣着云纹的袖口和袍裾,她脑中轰然一响,此情此景,熟悉得紧,原来竟然是他!
她半晌才发出声音,学着当时冷静的口吻:“世人只道英雄救美是段佳话,可有些美人并不需要英雄来救,是那些英雄偏要自逞英雄地去救,还要美人以身相许来报答他。”
他在她耳后低声笑了一下:“终究是我救了你。”
凤隐忍住笑意,道:“我原本可以躲开的,不须你来救。”
他轻笑一声,一副惋惜的口吻:“那真是可惜了,怪只怪你的动作没有我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