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嬷嬷毕竟是伺候过仁孝皇后的,看徐循吃惊的表情,就为前主子辩解了一句,“皇后娘娘的身子,自从立朝以来就不太好,那时候都没什么余力来管教了。也是没经验,压根没想那么多,就这样,在七八年前,宫里着实是出了一件不体面的案子,当时便死了有一百多人。这件事,宫里一向是讳莫如深的,别说贵人你们了,就是稍晚一点入宫的宫人、中人,也没有知道的。祸从口出,谁敢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当然,几个嬷嬷都是宫中老人,当时也在各宫执事,对这事知道得还是很详细的,你一言我一语地,也就把当年的事情给说出来了。
“从前鲜族入宫的女子,再没有比恭献贤妃更受宠的了。和她一批采选入宫的女人,其实皇爷都不喜欢,曾亲口说过,‘胖的胖、麻的麻、矮的矮’,只是碍于是藩国进献来的,所以都封了什么充容呀、美人呀,婕妤。唯独恭献贤妃是一进宫就封了妃子,还荫封了家人,当年皇后娘娘已经去世了,张娘娘小产需要休养,贤妃刚入宫就能帮着管理六宫事务,连皇爷出征都可跟去的。”
“结果,好日子还没一年呢,贤妃竟病死在北征回来的路上了。皇爷心里自然不好受,那一阵子,脾气就很暴躁了,还是王娘娘,还有张娘娘这两个昔年事皇后娘娘最为恭谨,最得皇后娘娘称许的妃子,处处曲意回护宫人,否则,还不知要冤死多少人呢。”孙嬷嬷的脸色也暗了下来,“这件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偏偏,三年后,有人向皇爷告了一状,说是贤妃去世,背后是有隐情的——她是被人下了砒霜,蓄意谋害的!”
砒霜!徐循听得都晕乎了:这事儿真和戏文似的了,现在连砒霜都出来了。这和她简直像是两个世界里的事一样的。
“正是砒霜了。”钱嬷嬷接口道,“皇爷一听,肯定去查啊,说是奴婢们吵嘴时候泄漏出来的事儿,当时好像就让刘思清查的,查出来果然是勾结宦官采买了砒霜,买通贴身奴婢往贤妃的药里放……贵人您瞧,这么大的事儿,皇爷能不发火吗?凶手一宫的人都没了,连着原来贤妃身边的所有奴婢全都找出来杀了。当年一共杀了一百多人,宫里人都被杀寒了胆,就是这样还不够,因查出来是一样鲜族进贡的美人做的,还要带话回朝鲜,让他们把家人也一起杀掉!”
徐循听得寒毛发炸,“那这事不都算完了吗——”
“这可没完。”孙嬷嬷阴沉着脸摇了摇头。“查出来是真凶的吕美人,虽说性子也飞扬跳脱,不大服管。但她连官话都说不大好,身边也没有会说朝鲜话的奴婢,在宫中如何勾结宦官?当日,连张娘娘都亲口说过,‘这件事,背后恐怕没那么简单’。然而,皇爷天威,谁敢冒犯?才查了这么一会儿,就死了这许多人,再查下去,只怕有更多人遭殃。所以谁也没说什么,这个吕美人不通官话也无法为自己好好辩解,皇爷下令,用烙铁把她烙了一个月,活生生烙死了……”
徐循禁不住有点想吐——虽说天威难测,皇爷发火的时候她就在近前,但那毕竟是冲着别人去的火气,和她徐循没什么关系,甚至皇爷对她还是有几分喜欢的。在她心底,对皇爷除了畏惧以外,也有几分淡淡的尊敬和亲近,可现在,听到孙嬷嬷这话,那点亲近立刻就被恐惧给取代了。要杀就杀了,还要拿烙铁给烙死……
“后来,我们老姐妹私下也议论,这事究竟会是谁干的呢?”孙嬷嬷也是轻轻地抖了抖,才继续往下说。“吕美人不会说官话,和宫里人都没什么来往,更谈不上得罪谁了,谁要这样害她?想来想去,唯一得罪过的就是吕宫人——当年吕美人刚入宫的时候,吕宫人觉得她们俩同姓,不如结个姐妹也好互相照顾。结果,吕美人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糊里糊涂就给回绝了。这件事,在当时的宫廷中传为笑柄,都讥笑吕宫人是巴结错了人。那时候,吕宫人还没怎么得宠,和服侍的宫女、宦官来往都还是很密切的……”
宫里还是很讲究身份的,比如说徐循,她现在这个身份,就是要和宦官说话,也得找王瑾啊,金英、马十这样身份的人,一般挑水的宦官这就根本不能去搭理了,就是她愿意搭理,别人也不敢回话。所以必须是比较底层的嫔妾,才能和这种杂使宦官什么的拉上关系。这样抽丝剥茧地分析下来,的确吕婕妤的嫌疑很大,当然,这也只是分析,肯定是没什么真凭实据的。谁也不会多事把这种分析到处乱说。
现在,吕婕妤和亲近的宫女一起上吊死了,并且还像是揭开了一场大风暴似的,事情没有随着她们的死结束,反而还越闹越大。徐循就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了:就算当年吕美人是冤枉的,诬陷她的真是吕婕妤,而现在这事又闹出来了。可这和太孙宫、太子宫有什么关系?怎么要来查她们了不说,真凶都死了,现在还更为风声鹤唳呢?
她的疑问,也是嬷嬷们的疑问,孙嬷嬷知道的也就是这么多了。“别的事,冯恩好像也不是不知道,就是压根都不敢说。反正,咱们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行了,别的事还是别多管了吧。”
钱嬷嬷也是意味深长地附和道,“做人做事,还是糊涂点好啊……”
徐循打了个抖,立刻决定,“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其实冯太监那边,说是谢我,我看还是想向大哥赔赔罪,又或是让我对大哥说点好话吧。我对他有什么情分,值得他谢我的?我改日和大哥说几句他的好话也就完了,他说的消息,王瑾自然会和大哥说的喽?”
王瑾怎么说都是太孙的大伴,消息过了他的手就等于是被太孙知道了,几个嬷嬷对视了一眼,都默认了徐循的处置办法,钱嬷嬷道,“贵人是越来越有主意了——这也是好事。现在这宫里,人没点主意,浑浑噩噩的还不知走到哪儿去了呢。只是,有一句话贵人你说错了——”
见徐循吃惊地瞪大眼,钱嬷嬷微微一笑,“现在啊,贵人在中官中的名声可是好得很,都说您是有福的慈和人,得了皇爷青眼也罢了,连老公公都对您青睐有加的,可见您的人品,那是极为贵重的。现在,连冯恩都受了您的人情,看来啊,以后我们宜春宫的日子,就会更好过了。”
徐循其实自己也都是迷迷糊糊的,根本不知道做对了什么,倒搞得自己很是左右逢源似的。她心里不免也有点高兴,又有点惶恐,想了想,却打了个冷颤,喃喃地道,“这虽然是好事,可也不是什么好事,你瞧那吕美人,一件事没办好,就惹来杀身之祸。我这要是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
☆、惧怕
虽说也是对内宫的进展感到十分好奇,但徐循也没有再打探什么消息。太孙宫也继续着自己“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的生活。每日起来,谁侍寝就陪太孙吃过早饭,然后太孙自然去前朝做事,徐循和孙玉女凑在一块儿,把一些简单的宫务——真的非常简单,现在几近于零——一起处理一下,两个人就一块做做针线啊,聊聊闲篇什么的,也一道下棋打双陆,一般都不分开。
以前两人肯定是没这么粘的,现在这样,其实也就是因为一点:怕。
纸包不住火,消息肯定是会往外传的。孙玉女在宫里这么多年,估计也有自己的人脉,虽然两人没有怎么明确地谈论这事,但她对内宫现在在死人的事也是心知肚明。两个小姑娘谁也不说破,就是尽量地都呆在一块儿,抱团取暖似的——虽说身边有很多下人围绕,但到底还是这样身份相同的同侪,能令她们有一种归属感和认同感。
说实话,进宫也有一两年了,徐循一直都觉得自己和孙玉女到底还是隔了一层——两个人年纪差得多,经历和性格也都是天差地别,有点不是一类人的感觉。孙玉女的城府,徐循自问是拍马都赶不上的。她对孙玉女是有点又敬又怕,总觉得在她跟前有点心虚,好像自己抢了她应得的宠爱似的,尽管孙玉女受宠的程度未必比她少了,尽管孙玉女对她一直其实都还很不错。是直到现在,两个人困居在太孙宫里,和外头音信不通的时候,徐循才觉得,其实孙玉女也就是和她一样的人,她也有脆弱的时候,也需要别人的支撑。
这个人,很遗憾不可能是太孙。虽然他对两人都还是很不错的,但徐循和孙玉女也有共识,太孙在外实在也不容易,没必要加重他的负担,还和他抱怨什么的。你说你抱怨了以后,太孙不做什么的话,他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做什么的话……现在就怕皇爷惦记起太孙宫呢,怂恿太孙出面,不是自取灭亡吗?
也所以,两个小姑娘就只好抱团取暖了,成天能窝在一起就窝在一起,有时候晚饭都是一起伺候太孙吃的。太孙还笑言,“不如小循留下来,今晚和你玉女姐姐一起睡了。”
当晚,太孙也是预定要在孙玉女这里睡的,这个撩骚青年心里打的什么主意,简直是一目了然。
徐循还没说话呢,孙玉女的脸就都红透了,她半带着嗔怪地道,“你就作吧,爹那里刚得了不是,被皇爷骂得狗血淋头的,你是嫌事儿还不够多,还想往自己身上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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